雪霁峰的暗室是完全封闭的,没有自然光源,隐泉仙尊设法在桃林上空悬了数盏天灯,错落有致地在高空中缓慢流转。
暮沉扬起手,天灯依次熄灭,暗室霎时一片黑暗,云斐陷入短暂的失明。
身旁的人熄了灯就不再有其他的动作,云斐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咚咚的鼓声,和暮沉均匀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在黑暗中看到了暮沉的轮廓。
“开始?”
云斐咬着下唇,呼吸乱了一瞬。
箭在弦上,对方将他的默不作声视作许可,一双滚烫的手坚决地握住了云斐因过度紧张有些微微发麻的手。
二人盘腿对坐着,暮沉口中轻声念着风月宝典上的灵修技法要点,修长的手指从云斐指缝间滑过,不知不觉地,交握起来。暮沉的声音长了腿似的爬进云斐耳朵里,按摩他的大脑皮层。现下云斐不仅手发麻,细细密密的酥痒从耳蜗弥漫到耳背甚至颈项。
云斐万分庆幸关了天灯,否则他这些细微的反应定然逃不过暮沉的眼睛。既是你情我愿的协议灵修,他可不想出洋相!
深吸一口气,云斐给自己鼓劲儿似的用力回握暮沉,掌心密不可分地贴合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暮沉也念完最后一个字。他不知何时上身已变成个微微前倾的角度,黑暗中只能看见模糊轮廓的脸此刻近在咫尺,云斐连眼睛都不敢眨,害怕睫毛扫到对方。
是不是无论什么情形下,这人都不会慌啊!
云斐心底里莫名升起一丝嫉妒,同时还觉得自己没用极了。心理素质这么差,怎么在这凶险万分的修真世界中活到结局呢?
“呼吸。”
暮沉离得太近了,他说两个字时热气直扑云斐紧抿着的唇。更过分的是,一股强悍的灵力不容拒绝地侵入到云斐的神识中,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云斐孱弱的灵脉,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紧紧缠了上去。
云斐喉间溢出一声似哭非哭的呜声,被紧闭着的嘴唇封在胸腔里,像委屈的狗儿似的。
这人根本不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呼吸,只是随便说了句话转移注意力他好趁虚而入罢了,真的很阴险啊!
然而云斐根本没有契机开口控诉,识海中,暮沉的灵力像条狡猾的蟒蛇,缠着他绕着他,捆得他毫无喘息的余地。堪称窒息的控制之后,暮沉又微微松开云斐,安抚性地轻轻触碰他,温柔得像清晨采露的蝶。
云斐才不会再被暮沉骗了,他根本就是个狐狸,成精的,千年的那种。
果不其然,暮沉根本装不了几秒,云斐只觉神识中猛地一颤,对方又狠狠舔了上来。
“呜。”他实在坚持不住,短促地哼了一声,整个上身都瘫软地向前扑去。
好在暮沉坐得稳,云斐神智陷入一片模糊之前得到他的支撑,两眼失神地靠在暮沉肩头。而暮沉亦从灵修中分出点精力,他微微偏头确认了一下云斐的状态。
呼吸正常,灵力运转也正常。
那便是累着了。
轻笑一声,暮沉松开一只手绕到云斐身后环住他。银白的同心莲在掌中亮起,他侧了一下头,耳朵蹭过云斐的脸颊,带了点哑的声音嗡嗡地震进云斐耳中:“睡吧。”
云斐早就失去抵抗力,此刻只能乖顺地听从暮沉的话语,在他肩头轻轻合上了眼。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心中喃喃地想着:耳朵,好烫。
看来暮沉只是比我更会装而已……
发现了这个秘密,云斐勾起唇角,满足地陷入了彻底的混沌中。
不知昏睡了多久,当云斐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暗室天穹上仅剩的一盏天灯。昏黄柔和的光显得整个暗室分外静谧,云斐眨眨眼,昏迷前的一幕幕山呼海啸地突然席卷而来。
云斐:!
他不再是个纯洁的合欢宗弟子了。
暮沉真的将风月宝典的后半本学得很透彻。
看来自己也不是个优秀的合欢宗弟子,竟然败给了半路出家的剑修。
啊,口好渴。
他思绪迷迷糊糊,良久才终于从活跃到混乱的精神苏醒过度到了身体的初步苏醒。
……怎么胸口闷闷的,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找回躯体的控制权,云斐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眼睛向下方自己胸膛的地方看去——
平日冷淡神色都难以掩盖的张扬眉目此刻温顺地闭着,微侧着的脸上笔直流畅的鼻梁轮廓锐利,弥补了因闭眼而锐减的锋芒。
暮沉竟然趴在自己身上睡着了。
“……”
云斐动了一下胳膊,牵连着被暮沉压着的身躯也微微有了动静。
“嗯……”
嗓间溢出嘶哑的不满,暮沉环在云斐腰间的手臂使了使劲。睡眠中被外力打扰确实令人恼火,暮沉浓密如剑的眉压了一下,眼窝和鼻梁的交界处呈现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他勒着云斐,将脸转了个角度埋进这手感还不错的抱枕里,带些起床气的烦躁沉重的呼吸渐渐平顺。
云斐傻了。
这哪是趴在自己身上啊,暮沉根本就是抱着他再压着他睡着的!
还有起床气还不想醒!
这合适吗?
不合适他也束手无策,暮沉实在太重了,看着不胖还挺有分量。
反抗无果,云斐只得认命地将手搭在暮沉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他,奢望着能将身上的人从沉睡中循序渐进地唤醒。
为稍微消减他们二人此刻明显过界的动作,云斐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唱起歌来。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说尽这些年你的委屈,和沧桑变化。
太神经了,云斐唱着唱着自己都笑出了声,胸腔先是不受控地颤动,逐渐演变成剧烈的抖动。
“噗——”
身上的人终于被他的震动模式唤醒,只见暮沉悠悠转醒,呆滞了几秒后缓缓抬头,正对上云斐努力憋笑的脸。
暮沉还带着几分睡意,眉目慵懒,却直勾勾地盯着云斐。他问:“灵修就这么开心?”
“我开心个屁!”
云斐差点呛住,他羞愤交加,恼羞成怒,一掌盖上暮沉那张遭人恨的俊脸,手指狠狠抠进深邃眼窝,强行让暮沉闭眼。
“睡吧孩子,睡吧。”他咬牙切齿道。
*
翌日,演武场上。
云斐神清气爽地出现。
“哟!这谁啊?我看看这谁啊?”相尹把剑一扔,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一张大脸凑到云斐面前,“这不是咱们玉烟师弟么?稀客呀,今日怎么有空来演武场?”
也难怪他表现夸张,云斐先前连剑都提不动,自然不会上演武场丢人现眼。
但今天,一切都将发生质的变化。
云斐微微一笑,侧身伸手:“相尹师兄,请赐教。”
相尹瞪大眼,不可思议,语塞了足足半分钟,才悠悠道:“赐教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师弟啊,有这么一件事我得提醒你。”
云斐以为相尹要喷赛前垃圾话,他傲气十足,语气中带有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何事?”
相尹:“你剑呢?”
“哼,剑不就在……”云斐一声哼笑,气势十足地往背后伸手拔剑——
他出门前特地做了造型,作为初阶弟子虽没有特别的佩剑,只能用宗门统一配发的剑,但气势不能丢。云斐在暮沉的掩空斋里翻了许久,找出被祭酆嫌弃的旧剑鞘,虽然旧,可造型精巧不失匠心,岁月痕迹更彰显帅气。
出门前,他将剑鞘背在身上对镜欣赏了许久。
这才有点修真的感觉了嘛!
然而此刻,云斐伸手向后却摸了个空。
“我剑呢!”
他错愕地将头扭到背后去看,精心挑选的剑鞘里果然空空如也!
早上出门光顾着欣赏剑鞘,忘记把佩剑装进去了。
云斐:“…………………………”
相尹扶着额头,憋不住笑:“师弟,你也真是的。”
“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
云斐把这该死误事的剑鞘往地上一扔,脸蛋红扑扑的转身就要跑,没几步又被叫住。
“别跑了,用我的吧,正好我歇会儿。”木心拉住他,将佩剑交到云斐手上。
小插曲过去,云斐深呼吸几口,站到演武台上。
相尹手持佩剑:“师弟,请赐教。”
云斐大喝一声,举剑进攻。毕竟打人先下手,后下手遭殃。
只见相尹飞身一跃,闪过云斐的主动出击后迅速回身。剑尖迅猛划过云斐身后两寸的空挡,剑气汹涌如潮水,云斐只觉背心处像被狠狠踹了一脚,跟着整个人直接打横飞了出去。
“啊——”
他面朝下砸在演武台边的缓冲沙地里。
抬起头,恶狠狠地呸了两口,吐出嘴里的沙子。云斐一骨碌爬起身来,输人不输阵地指着相尹:“你给我等着!”
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相尹看看云斐迅速缩小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一旁围观的木心,眨巴着眼:“我刚才很用力吗?”
木心捡起和云斐一起飞出来的佩剑,敛了笑意,回身看向相尹:“请赐教!”
演武场顿时洋溢在一片拳打脚踢的斗殴氛围中。
*
掩空斋,云斐砰的一声破门而入。
“赶紧的,后院儿!”
他刚输得丢脸,此刻心中忿忿,声音也格外的大。
暮沉冷静地将手中的书藏进坐垫下,起身跟着气冲冲的云斐走进后院。
不多时,掩空斋的门上又加了一道禁制锁。
峭壁之上,一方园中,两个人影,风摇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