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潮湿泥泞的空气无孔不入。
白妤听着他几近向命运求饶的声音心脏一阵绞痛。
她认识的杭臣总是意气风发,总是潇洒恣意,只要和他在一起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他现在说他害怕,他很害怕。
也许他们之前选择沉默与回避是正确的。
这一刻,把所有情绪想法如实地摊开,他要还能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
横在两个人中间的不曾改变。
他们因为年轻所以没有任何对抗生死离别的能力,就连好意安慰的话语都挤不出几句。
年轻的他们,是如此贫穷。
白妤泪流不止,只能呢喃一般的叫他名字,像从前许多个他们打闹的瞬间,她叫他名字时一样。
“杭臣……”
“杭臣……”
“杭臣……”
可他们不再是小孩了。
现在也是不从前了。
她要的回答他给不了。
杭臣垂着脑袋,死死捏着这枚‘东南西北’,通红的双眼已经湿润。
要再继续往下说吗?
要绝对坦诚他的恐惧吗?
他说不出口。
这样太残忍,对她,对他自己,皆是。
有些话只能到这儿。
手机上,通话时长记录着沉默的每一秒。
沉默到手机电板发烫,沉默到眼泪流尽,沉默到不得不再次面对对方。
先意识到今晚珍贵的是杭臣。
他坐在地毯上,背靠床缘,借着力,他曲起双腿,双臂搁在膝盖上,微微弯背,捏着折纸的手覆上眼睛,不留一丝亮光给视觉神经。
他滚动喉结,一下又一下,吞下反复涌出的酸涩,试着让情绪复位。
但一开口不稳的气息还是出卖了他。
他颤抖着叫她名字。
他说:“小白……”
白妤一直在听着电话,艰难地发出一个‘嗯’字。
他说:“别哭……”
别哭。
别哭……
白妤应不了这句,呜咽声反而似破防一般破了音,声线抖动,宛如受尽委屈的小兽。
杭臣听着她的啜泣声,心中有块地方摇摇欲坠,他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以求声音的平稳。
他像从前一样哄她。
他说:“别哭,不要哭,我们小白……已经很久没有哭了,不要因为我哭。”
他说:“我今天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别哭。”
他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白妤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控制不了自己。
可她确实不应该再哭了。
今晚是这么珍贵,不应该再哭了。
白妤梗着喉咙试着打断翻涌直上的悲伤。
忍住悲伤与眼泪是违背天性的举动。
她撑在书桌上的手将试卷抓出扭曲到极点的褶皱。
好一会,白妤打着嗝儿,憋着,一个个字往外蹦。
她说:“我。我。不。哭。了。”
她说:“我。想。和。你。说。话。”
杭臣异常温柔,他回答说:“好,我们说说话。”
千言万语,徘徊心底,最想说的还是那两句。
几乎又是同时开口。
一个说:“所以……还生我气吗?”
一个说:“你、你还好吗?”
问出口后又是相似的缄默。
好在年轻也有好处,年轻的他们有周而复始的勇气。
黑暗中,杭臣拧紧双眉,低哑道:“要听真话吗?”
不等白妤回答,他说:“不太好,这段时间不太好。今天才好一点。”
白妤眼眶再次湿润,她抿紧唇,深深倒吸一口气,结巴问道:“是、是不是很疼?我问过、我问过别人,化疗很疼。”
杭臣说:“嗯,很疼,很疼……但已经结束了。别哭,已经结束了。”
白妤隐隐约约觉得这句已经结束了他不是说给她听的。
但莫名给了她些许安慰。
她低声询问:“那……那、是不是要开始下个治疗了?”
杭臣说:“今天收到的通知,四月中旬做骨髓移植。”
“做完这个是不是就好了?”
“算是吧。”
“那……你还会回来吗?”
“……等病好了就会回来。”
白妤像是抓住了什么,忽然拔高声音:“真、真的吗?会好的是吗?”
杭臣没有立即回答。
他慢慢挺直腰背,挪开遮盖双眼的手,他的手还捏着‘东南西北’。他重新望向它,将其撑开又合上,合上又撑开,上面的字句反复映入眼帘。
是击溃他防线的利剑。
也是重塑他希望的良药。
他说:“会吧,我应该会好的,对不对?”
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答应你的。”
曾经迎风高举双手立下的誓言闪过脑海。
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理想,他们要共同抵达的地方,还有,他们的感情……
独一无二,珍贵无比的感情。
白妤的眼眸软下来,她吸了吸鼻子,轻柔却有力量地说:“我等你回来啊。杭臣,我等你回来。”
杭臣的声音也变得十分柔软。
他说:“我看到了,你写了。”
这个湿漉漉的夜晚是在这儿开始变得温润的。
杭臣问她:“所以……不生我气了吧?”
白妤双肩放松下垂,五指松开皱巴巴的试卷,她一边将其抚平一边低缓回答道:“我没有生你气,我怎么会生你气。我只是好担心你,我也……什么都帮不了。”
她甚至连攒一张去北京车票的能力都没有。
可杭臣立刻反驳说:“不是……你帮了很多。”
白妤当他是安慰她,他一向如此,总会顺着她的话说。
但电话那头的杭臣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鼻翼翕动,气息起伏,短促的笑声混着电波的杂音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将手机和耳朵贴得更紧。
跟在这声短暂笑声后是杭臣相对释怀的声音。
他说:“小白,今天是我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天。和你说话,原来这么开心。”
白妤愣了一瞬,但下一秒,她随之弯起嘴角。
她说:“那我们以后每天都要说话。”
杭臣说:“不行,你要读书,小白,别为我哭,也别为我太分心。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可我想和你每天说话。”
“不行,我不能占据你晚上很多时间。你听话,好吗?这次,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之前是我不好,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
他语速舒缓,温柔如这个春夜,白妤再难抗衡。
她说:“我听你的。”
雨没有停,夜深后水汽加重,感受到丝丝冷意,白妤关了窗。
手机没了风吹更难散热了,烫得快握不住。
白妤脱了鞋躺到床上,她趴着,将手机平放在枕头上,开着免提外放。
像是想弥补这几个月缺失的了解,谁都不舍得挂电话。
杭臣问起许多事情。
白妤滔滔不绝地回答着。
她说陆潭接替了他的职务成了班长,她说自己现在每天和姜素还有马盈薇一起吃饭,她说那天两个班级之间爆发了世纪大战……
杭臣躺在一堆千纸鹤中间,摘下鸭舌帽盖住了脸庞。
他闷闷的声音时而上扬时而不解,时而忍不住笑一下。
白妤想让他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她故意说得天花乱坠。
不知是她真有说故事的能力还是杭臣太过配合。
他们时不时放声大笑。
像从前,他们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时候,靠在滑滑梯边上,无所顾忌地放言高论,笑得前仰后合。
时间不等人,黄昏将至时,他们要挥手离别,从来没有不舍过,因为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明天会再见。
这会儿,时间的流逝依旧让人惊叹。
白妤枕着脑袋,肿胀到只能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窥见几缕天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的杭臣哑着嗓音说:“小白,天好像亮了。”
白妤唔了声,仔细朝外看了几眼后,说:“杭臣,雨好像停了。”
“我们……”
“我们……”
又是一次不谋而合。
话语微顿。
白妤说:“我们睡觉吧。”
杭臣嗯了声,“睡吧。
白妤说:“等睡醒了,我来找你。准确地来说,就是,等会儿聊,也有可能是明天聊。”
杭臣说:“那……小白,早安,午安,晚安。”
他特意将‘晚安’二字咬得重了些,像安徒生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企图用温柔嗓音换对方一场好梦。
按下挂断键,结束时长九个小时三十五分钟的电话粥。
挂在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却都渐渐消失。
同个清晨,不同房间,分别侧过身,睁着眼,久久不能入睡。
他们不再是小孩了。
现在也是不从前了。
笑声有了讨好味道,分享有了挑拣隐藏。
他们被迫学会了大人拙劣的伪装,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