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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这边在清院开辟了一方包厢,也不算宴请,既是族亲吃喝一顿,稍化干戈。
有些事终究不能摊到门外说。
“一家子的事,还是得咱们一家子的人来处置,外人是管不着的,尤其是家丑不可外扬。”
“昭安啊,你也算是出息,可惜这身子骨太差,美的夫妻,但咱们毕竟都姓刘,一宗之亲,不分彼此.....你弟弟福安的孩子,我的孙儿,聪慧福气,肯定能....”
那醉醺醺的老头儿拍着刘昭安的肩头,力道有点大,边上的刘昭钦看着自己哥哥被拍得身体下弯,咬咬牙根,上前拦了下,笑呵呵说要敬茶对方。
老头儿瞥了他一眼,眼里有厌恶跟嫌弃,但也算笑眯眯,“哎呦,家丑之事,我这说的可不是你啊,昭钦,你可不用这么客气....”
家丑?
刘昭安皱眉,攥住了刘昭钦差点没隐忍住的手腕,喘口气,虚虚道:“三叔,昭钦以后是要为官之人,不管家里的生意,既是一族之亲,自当福祸与共,不分彼此,我不争气,以后家里还得靠你们了。”
他主动端起酒杯。
刘昭钦:“哥....”
刘昭安一口饮下,因为酒气烈而呛喉,在老爷子心满意足摇晃着跟其他族人谈笑风生时,他掩了口鼻,用手帕抵着咳嗽了几下,但这种咳嗽声很快被其他人的欢声笑语压过。
刘昭钦眼底发红,低头抖了嘴唇。
刘昭安的手依旧摁着他的手腕,已是用了他最大的力气,一如小时候护着他不被族里其他孩童欺辱的力道。
刘昭钦听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低低沙哑说。
“阿钦,你嫂嫂的事,如今已广为人知,但我知咱们骊山府衙人才辈出,那徐捕头等人亦是厉害,查案从无携带,一定会把真相查出,何况这两日我瞧着菩提院中还有那位贵人似擅刑侦之术,手下有人有钱,相助官府后,肯定很快就能查出真凶是谁,事了,你尽快回郡城吧,莫要再回骊山了。”
刘昭钦微愣,眼底昏暗不明,但还是反握了刘昭安的手腕。
“哥哥,我不要家里的钱,但我,想让您好好的。”
“他们,欺人太甚!”
刘昭安苦笑,“其实很早以前,我想着若是我无子,你早早成婚有一个孩子,承继家业也好,可惜你要专心读书....学业功名未成,岂能约束在这种事上。”
刘昭钦震惊,“哥,你怎么能有....何况当初您跟嫂嫂去郡城不是已经找到了名医医治,说身体好一些了吗?而且很可能会有子嗣,怎么就....”
刘昭安看向窗外,面露无奈。
“命数吧。”
“不能强求。”
后面,他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跟这些内心厌憎的族亲觥筹交错,一杯一杯喝下酒,刘昭钦不忍,替了好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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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时辰后,即将黄昏,徐清刀等人正要下山。
却见正殿三足青铜鼎那有许多人,刘家人这些也在,吃饱喝足志得意满的不在少数,甚至眉目带笑,哪里还有下午时哭天喊地为丽娘伸冤真相的凄苦。
刘昭安体弱,扶着崖壁之上的白石雕栏眺望燕子坡,神色怅然。
刘昭钦欲言又止,小声安慰兄长......
老沙弥跟宋微辞都在。
香火袅袅,黄昏夕光,橘色明黄,暖人侧影。
徐清刀以为对方是来送别的,上前行礼,致谢时,老沙弥双手合十,道:“恐怕不至于让徐捕头就这么走了——且听听宋姑娘的来意吧。”
所有人都侧目看去。
啊?
徐清刀忽然眼前一亮,朝宋微辞作揖行礼,“宋姑娘,可是这个案子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其他人听着这话就奇怪。
徐清刀也算是调查过诸多凶案的人,虽说是第一次没有县令大人在场,他单人抗事,但也不必这么在意一个非官府中人的看法吧。
尤其还是一闺阁女郎,名不见经传。
只是因为对方看似出身显贵吗?
今日入山的人不在少数——说来也怪,明明凶案之事风声鹤唳,理当人烟禁绝香客稀少,未曾想最近两三天入山之人更多了,不乏一些好事者,尤是年轻公子为罪。
到底是那猎奇之心压过了恐惧,就算带着护卫也要来看看稀奇。
宋微辞本就招人,众目睽睽下,她此时手里捏着一张纸钱,金箔明黄,在折纸钱,闻声看向徐清刀,在黄昏光辉中,道:“不过有几点好奇,因徐大人此前嘱托若有相关案情悬疑线索,可上报,是以想求问,若能相助案情真相,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实在妥当,半点不予官府丢面儿。
徐清刀反而愧疚了,“宋姑娘请说就是了。”
“人是在前天被杀的,这些估计徐捕头也都查清了,尸体也是老陈埋的,只因他以为凶手是自己的而且,且确实,他的养子的确跟丽娘有过接触跟冲突,丽娘挠过他的脖子,留下了指甲伤痕,至此一切线索跟证据都指向这两父子。”
“别的,我也不甚清楚,但不管凶手是不是这俩父子,有其他线索可以提供。”
“第一,丽娘为什么独身上山,按理说一介女流,且年纪轻轻,姿容不俗,且富有钱财,又是能掌管布行的精明人,不可能如此莽撞且大意,除非两个原因,其一是她认为如此上山可显诚心,祈福有子,菩萨会给予怜悯,尤其是走艰难且危险的燕子坡,更容易打动菩萨,虽然本地也没有这种说法,但求子心切,若走此偏门也可以理解。其二是她与人约定好在山中相见,有人接应,所以她不怕。”
徐清刀皱眉时,仵作走了出来,道:“第一个可能可以否决。”
老沙弥疑惑,“额,确实没有这种说法,但为何如此坚决?”
刘家人本来看大局已定,虽然他们压根不在意到底是谁杀了丽娘,但也不愿意有什么变故,所以对宋微辞这边横出一节有点不满,像那几个倚老卖老没什么规矩的老头儿顾不得对宋微辞身份的顾忌了,其中一人不客气道:“小小女子休得胡言,调查案子是官府的事,你一介女流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你....”
铿!
一把刀锋出鞘直接横叉在他身前。
那刀锋刃尖就在他靴子咫尺之距。
一群人吓了一跳,那老头踉跄着往后腿,一屁股坐地。
护卫长走出一步,冷眼瞥他。
“卑下之人,以下犯上,找死?”
清院那边的客人们也算是周边富县小城中的人物,早就猜到宋微辞至少是郡城那边的官邸家眷,对于护卫如此强横并不惊讶,只觉得这刘家老朽真是吃醉昏头了,一时得意如此,但这护卫如此强横,当着徐清刀这些差役的面拔刀,显然家里官身至少是在郡城都数一数二的。
毕竟,那位大腹便便看似和善的骊山县令也不是吃素的主儿。
刘家人果然清醒过来了,那老头儿被俩青年急着搀扶起,哆嗦着不敢言语,还是刘昭钦尴尬着出来行礼致歉。
护卫长早就看不惯刘家这样的乱糟糟无规矩了,连着对这看似有点才华名声但没有半点约束族人招数的小举子也没什么好感。
百无一用是书生。
若非宋微辞对读书人还算敬重,他早就恶语嘲讽了。
冷哼一声,拔刀入鞘。
仵作这边自然偏向宋微辞,但也不愿意矛盾扩大,于是急忙插话一句,“宋姑娘的提问,在下倒是能回答,确实不可能是为冒险求佛。”
老沙弥也算配合,再次问为何。
仵作:“因为丽娘已然有孕。”
豁!
本来在场之人还好奇能有什么线索推翻老陈父子的作案嫌疑,结果开头就来了这么大的消息。
刘昭安错愕,刘昭钦也惊呼。
刘家人完全沸腾了。
“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就刘昭安那身子骨....”
一着急,一些难听但真实的心里话差点脱口而出。
倒是刘昭安毕竟白手起家,多年商海浮沉,有些城府,客气作揖后,红着眼问仵作:“这位师傅刚刚所言是真的?”
“丽娘,她真的有我血脉了?”
“她....是因此才被杀的吗?”
仵作叹口气,“确实,因就在下午,也就是在半个时辰前,我就验尸过,丽娘确实有孕在身,只是日子尚短,并不显怀,所以没能发现。”
刘福安忽然道:“仵作师傅这话我听懂了,但如今是如何确定我嫂嫂有孕的呢?莫非是已然解剖验尸?可我听说按照朝廷律法,若有死者有解剖验尸所需,也需要通知苦主亲人等取得同意才可验尸,但显然....昭安哥哥并不知晓此事,我刘家人也未有一人知情。”
“县令大人不在,徐捕头跟仵作师傅两位就可以全然做主了?”
之前就知道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果然如此。
仵作斜瞥他,慢悠悠道:“阁下这话算是问对了,但律法中也提及若是案情嫌疑直指苦主亲眷,可越过当事人,不理其抗拒,直接彻查验尸,无需同意。”
“你要不要问问是什么嫌疑?又指向了谁?”
刘福安表情微变。
仵作嗤了声,转头客气问宋微辞,“看来还是得问宋姑娘。”
宋微辞目光清扫过吃瘪且不安的刘福安,手头已经折了一半的纸钱,“你叫刘福安?倒是好名字,听着比你堂兄有福气多了,一开始就显着能替代其掌管门庭似的。”
刘福安嘴角下压,但勉强客气,“贵人客气了,在下不敢。”
宋微辞:“我觉得你很敢——比如我就好奇你腰上的香囊绣色手法为何跟你两位堂兄一模一样。”
第二次,全场哗然。
众人的眼神再复杂万千,基本也都想到一块去了,其中一位折扇公子嘴里没把门,“天呐,莫非他们都跟老板娘有....”
刘昭安冷声一句:“住口!”
另外两个姓刘的兄弟也变了脸,急切否认,尤是刘昭钦脸都黑了。
他是读书人,这种名声可万万沾不得。
为此,他们看宋微辞的眼神都变得敌意跟抗拒。
“宋姑娘,你这般污蔑我们,可是有证据?”
“名声大于天,如此罪名可太....”
护卫长都敢当众拔刀摄人,宋微辞也没阻止过,她内心自嘲想必是成了太子妃后得益于权力滋养,竟也习惯了这般高高在上,一方面也知道对待刘家人,也实在没必要维持礼仪风度。
所以她对他们的质问视若无睹,只抬手,殿门打开,一个人被带了出来。
竟是一位年轻清秀的丫鬟,她早已吓瘫了,脸色灰败,也不敢看一刹变了脸色的某些人。
宋微辞直接让护卫把人带出来,就是懒得再废口舌周旋解释,此时平静且温和道:“春柳也是舞楼之人,跟丽娘乃从小相熟,所学刺绣一脉相承,我刚刚的意思并非是三位都与丽娘有染,首先,刘福安的香囊出自春柳之手,不论你们是否有染,但想来刺探过不少消息给刘福安吧,为日后旁支等待主枝绝户而鸠占鹊巢做准备,包括丽娘有孕,春柳自是了然。”
徐清刀:“那么,从杀人动机上,只要丽娘有孕,她就不能留,刘福安就第三位嫌疑人。”
刘福安正要急切否认,但徐清刀刀指他。
他可烦这些人毫无规矩了,就因为大人不在?
可他好歹是捕头,本来就可以严正肃查,这刘家人倒好,处处张狂,毫无规矩
“官府办案,没问你的时候,闭嘴。”
刘福安只能闭嘴。
宋微辞继续道:“你自可以否认,不过你就没想过你就不好奇春柳明明躲在鱼龙混杂的舞楼,那边有你们买通的眼线,但凡有官府差役前去查人,她很容易就能逃掉,为何还能被抓?”
徐清刀冷笑:“没想到吧,我们故意闹大动静,她的确迅速逃出了舞楼,于是追查的差役直接在你家里堵住的——也是正好,抓个现行,她完全不能抵赖你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承认你们有所勾结,已经招供画押了。”
听明白了,就是跟护卫那边的探子合力盯梢,故意在刘福安家里抓现行,让其无可抵赖,高压之下只能招供。
“你的嫌疑,根本抵赖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