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门外。
魏央叩了叩门环,退后等待。
一个小厮开了门,看见她道:“你是谁?”
魏央递上布告,“我是来看病的。”
那小厮觉得好笑:“屁点大的小娃娃,到别处玩去,这儿不是你玩的地方。”
魏央认真道:“我真的是来看病的,我能治林小姐的病。”说着,提起手上的草药给他看。
小厮见她不似作假,愣了会儿,转身进去禀报。没一会儿,里头出来一个雍容的妇人,看见她的模样,犹豫道:“你是……哪个大夫的徒弟吗?”
这话说的委婉了,意思是说,她看起来不像大夫,更像个送药的小童子。
好吧。
魏央捋了捋脑门的碎发,煞有介事地编:“我师父乃隐世高人,派我下山给林小姐送药。”
既然他们这么想,那就顺着演吧。
妇人闻言大喜过望,立刻把她带去林雅珠的屋子。
屋中弥漫苦涩的药味,魏央进屋后,妇人便退避出去,只留两三个伺候的丫鬟,应是以为她这种高人徒弟看病时不让亲人在场。那几个丫鬟见来的大夫是她这样稚嫩的女娃娃,都新奇地打量她。
魏央走到桌边,开始拆药包。
林雅珠躺在床上,见她带了药来,蹙眉道:“你是哪个大夫的徒弟,不用诊脉就能开药。”
魏央道:“因为我知道你的病是什么原因。”
林雅珠淡淡移开视线,“每个大夫都说是风寒,可治了这么久也治不好,没用的,你走吧。”
“我的药有用。”
林雅珠转回头,见她不知何时走到床边。
小女郎眉眼标致,充满稚气的娇憨面庞,哪里像个大夫。
她心中无奈,好笑道:“小妹妹,那你的药呢?”
魏央晃了晃手里的几株草药,“在这里。”
“这药怎么吃?”寻常草药不都要熬成药汁吗?
“怎么吃药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药的名字。”魏央道,“这药叫相思藤。”
林雅珠震惊地看着她:“你……”
魏央眨眨眼睛示意那些丫鬟,“她们可以听吗?”
林雅珠沉默片刻,道:“春花,你们先出去。”
那些丫鬟应是,陆续推门出去,又将门关上。
魏央这才重新看回林雅珠,女子容貌温婉内敛,气质文雅,看得出林家在她身上下了很多心力,着力要将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高门媳妇。
可惜,如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这样美好的、婚姻已许的女子,总会对其他男子倾心。
前世在除夕宴上看见她,望见她眼底悲伤,她就猜测这位林小姐心有所属。
如今看她的反应,她的猜想果真应验了。
至于那个人是谁……
魏央忽然想到不久前菜市口那个踌躇的少年。
林雅珠眼睫颤了颤,道:“是秋公子让你来的吗?”
原来真的是秋家人。
魏央道:“不是,但我揭榜时,他就在旁边。”
“他没有话要带给我吗?”
魏央摇头。
林雅珠移开头,眼尾已有泪光。
魏央想了想道:“林姐姐,你是个好姑娘,我不和你说假话。我是局外人,看得最清楚,你心中所属之人……兴许并不喜欢你。”
她见的人多了,有情无情一眼便看得出来。
那少年在询问告示时,眼底虽有关切,却还是没说出口。在利益和情意面前,那人衡量利弊,终究选择了沉默。
魏央叹了口气,这就是世家子弟的无情之处。
女人比不上前程。
据她所知,林家早年曾和皇后母家郝家定了娃娃亲,这几年害怕婚事告吹,一直和郝家保持联系。秋家以商发家,一百多年来走的不容易,也算是岑州根基深厚的家族,不可能为了争一个女人和位列京城三大家族的郝家闹不愉快,断送子弟的前途。
魏央沉默着走到窗边。
窗外细雨霏霏,春雨飘洒。透过雕花窗棂,她看见外面一株傍水杏花灼灼开放。
她望了半晌,眼前掠过一幕幕前世的痛苦画面。
“林姐姐,我们女子不是为了男子而活着的。我们生来是要看春日的桃花流水,夏日的芙蕖鲤鱼,秋日的金桂飘香,冬日的白雪红梅。你知道吗,桃花可以做成千百种糕点,桂花酿的酒又香又甜,最是好喝。男子可以吟风诵月,品尝人世美好,我们女子为何不可以?”
林雅珠听得出神,怔怔望着她,就连拭泪也忘了。
魏央转身看向她:“更何况你已经让很多人羡慕了。就拿我来说吧,我每日都要干活,因为我要帮衬我娘养活这个家。你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受家人疼爱,又能习琴棋书画,已经超过很多很多人。”
前世的她,不会琴棋书画,不会吟诗对句,进宫后被其他嫔妃嘲笑了很久。后来她向尹谌讨了恩典,自己拿起《三字经》开始学,她也不怕别人笑话,和孩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到最后,能看懂公文奏章,尹谌批奏折时,她也在旁边看。她深知这一切来的不容易,所以纵然最后恶名加身,迫她走向灭亡,她也从不后悔学过这些。
“所以,林姐姐你开心一点。”魏央目光坚定,“做人不就是要专注当下吗?”
小女郎面庞稚气,眉眼认真,宛如春日灼灼沐阳的向日葵。
林雅珠震惊地看着魏央——她竟然在这么小的女郎身上看到了天家的雍容和气度!
魏央见林雅珠似乎被说动了,瞅她半晌:“林姐姐,你心里好受些了吗?”
这句不复老成,才真像个七岁的女娃娃。
林雅珠被逗笑了。
魏央见她不说话,暗暗跺了跺脚。
这位林小姐好慢热,给点反应啊,她方才不动声色藏在话里的桂花酒不知道她听出来没有。
她又提醒林雅珠:“桂花酒真的很好喝。”
林雅珠是个剔透人儿,笑问道:“那你给我推荐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魏央立刻道:“望月楼的招牌桂花酒,味道特别好。”
林雅珠道:“可我不怎么饮酒,我让家中伯父他们去尝尝吧,若好喝,之后便都定那家的酒水。”
魏央咧嘴而笑,像只恬不知耻的猫,继续道:
“听说林姐姐有个叔叔在京城国子监任职……”
林雅珠无奈掩额,“原来你是来推销酒水的?”
“那没有,顺便而已。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指望这些过活了。”
林雅珠垂眼而笑:“好,我会给我叔父写一封信,托他在京城帮你宣扬,只是不能给你保证一定有很好的销路。”
“没事,不需要保证什么,我会提供足量的桂花酒,用商船运去京城,只要让你叔父和他朋友尝尝就可以了,我这儿日后都免费给你供应酒水。”
魏央心中满意。国子监那些老迂腐爱喝酒,有了好酒便爱不释手,届时风声传到皇帝耳朵里,望月楼桂花酒的名声,就是想藏也藏不住了。
林雅珠下了床,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
远方青山连绵,春雨如绸,傍水杏花沐雨而开。
“春天来了吗?”她恍惚道。
魏央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语双关地道:“春天很快就会来了!”
林雅珠闭上眼睛,咽下喉间苦涩。
“我明白了,既然他对我无意,我也不会再自苦。”没想到她的心结竟是被一个七岁的女娃娃解开的。
“谢谢你,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李央。”
“我现在写一封信,请你替我交给秋公子。”
“好。”
林雅珠提笔拿纸,末了,将信封好,递给她。
魏央忽然发现有个最重要的问题,踌躇了下,略尴尬地问:“是……哪位秋公子啊?”
“秋家二郎,秋林邈。”
魏央点头,“我一定帮你送到。”
林雅珠朝她展颜而笑,“我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交差领赏钱了。”
魏央却摇头,“我不要赏钱,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你说。”
“你可知道蒲老先生?”
林雅珠蓦然一愣,“你也要找蒲老先生?”
什么叫也?
魏央心道不好,连忙问:“还有其他人向你打听过蒲老先生吗?”
“秋公子向我问过。”
魏央想起在菜市口看到的秋林邈,那时见他眼中纠结痛苦,她还以为他虽然为利益让步,但仍然对林雅珠有情,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秋林邈在含章书院读书,却依旧在打听蒲老先生,应该是为了更好的求学科考。
若让林雅珠知道秋林邈接近她可能只是为了打探蒲老先生的消息,她恐怕会更伤心吧?
魏央赶紧闭嘴,只道:“我有事想找蒲老先生。”
林雅珠想了想,“若你前段时间问我,我兴许还知道蒲老先生在哪里,秋公子也是那时来问我的,但如今我不确定。但你可以去找秋公子,他这段时间应该会经常去拜访蒲老先生,你跟着他就能找到。”
怪不得!
魏央想起不久前秋林邈华服加身,不像是去书院,更像是去拜访重要的人。
“我知道了,谢谢林姐姐。”魏央把书信贴身收好,“我会把信亲手送到他手上。”
时间不等人,她现在就去找蒲老先生。
林雅珠微微一笑,在她走到门边即将离开时忽然又道:“小妹妹。”
魏央疑惑回头。
“我这一生,注定是不可能同我的心上人在一起了,但我希望你可以。”
魏央没有说话,停顿片刻后,推门出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
窗边朱台上,一株相思藤被风吹下,在空中翻了个身,寂寂飘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