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月还一整天都坐在别墅外的台阶上,屈膝抱住自己,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谁来叫她都不回去,连午饭都没有吃。
她看着小区大门的方向,眼睛一刻不离,眉宇间藏着清晰可见的愁绪,生怕有人进来她会错过。但等了六七个小时,小区门口车来车往,一直没有她想要看见的那个人。
裴月还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手指绞动地泛红,在她的耐心终于耗尽时,一抹黑色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心跳震动,裴月还立即起身,待看清那个身影后,立刻朝他飞奔了过去。
午后清凉的风被遗落在她的身后,因奔跑而翩跹的白色裙摆如蝶一般在空中飞舞,裴月还跑到裴雁来身前时,气息急促,脸色已然微红。
但没等开口,她就看到了裴雁来额头上的的纱布。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担忧和迫切都化为了此刻的紧张,“你的头怎么了?”
裴雁来脚步停下,看着她一路朝他跑来,现在又想要伸手摸他的头,下意识打掉她的手指。
“别动。”
他的力道不重,手指被打落,裴月还也不生气,耐心解释道:“我不动,我就想看看你的伤口。”
“有什么好看的。”裴雁来边说边往前走,声音淡漠。
裴月还跟在他身后,追问道:“你今天去哪里了?我等了你一天,我很担心你,你又受伤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裴雁来的脚步没有停顿。
他走得很快,裴月还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开口说:“我当然担心了,我怕又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到时候,你又来怪我,我现在主动问,还能减轻点人身责任。”
裴雁来冷嗤了一声,裴月还听到笑声,低头去看他的表情,说道:“你笑了呀,笑了就别生气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说服妈妈了,妈妈已经答应考虑撤销控告,啊……”
脚底下踩到一颗石子,裴月还被硌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向旁边倒去,双手本能地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在最后一刻才终于抓住了身边唯一的固定物。
裴雁来手臂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待站稳身体,裴月还还惊魂未定,杏仁眼微微睁圆,拍了拍胸口,将脚下那颗石子向花坛里踢去,心有余悸,“吓死我了。”
裴雁来眉头紧皱,盯着自己被牢牢抓住的手臂,冷声道:“松手。”
裴月还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他,手指瞬间松开,却发现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很深的指甲印,此刻已经泛红。
“对不起。”裴月还向他道歉。
裴雁来往前继续走,说不上是提醒还是嘲讽,“你该剪指甲了。”
裴月还愣愣地将自己的手举起,阳光下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被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指甲圆润,饱满。
不过,是有一点点长。
她把他抓痛了吗?
在她想这些的时候,裴雁来已经走到了别墅门口。她回过神后,又迅速追了上去,一直将人追到了影音室。
“我已经跟妈妈说过了,她会考虑撤销控告,不过她现在不在家,等她回来,我会再去求她。”裴月还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裴雁来推开影音室的门,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径直往里走去,淡漠道:“不用了,已经处理好了。”
裴月还闻言惊愕,跟着他一起往里走,“什么叫处理好了?”
裴雁来不答,走到沙发前,躺下,闭上了眼睛。
裴月还在他身前蹲下,问他:“你的意思是秦……她出来了吗?”
裴雁来沉默,看起来似乎睡着了。
但裴月还却仍守在他身边,小声追问,“是不是?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办到的?用了什么办法啊?”
裴雁来被她吵得无法入睡,猛然睁眼看她,眼神里有难以掩藏的暴戾,“没错,她出来了,你现在满意了吗?满意了就滚。”
裴月还被他的眼神吓到,身体往后仰去,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呐呐道:“知道了,那你休息吧。”
她其实还想问他去找谁了,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把人放出来,但看他这样却不敢再出声。
裴雁来翻过身,再也不理会她。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裴千廷的确有钱有势,只是一个电话,秦虹就被放了出来。
他看着秦虹从看守所出来,走了几段路后转公交车,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再走回深水巷,和徐露言抱在一起。
他用低头屈服,让裴千廷放过了秦虹。
他并不后悔,只觉得失去自由。
从此以后,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受到裴千廷的监管,裴千廷允许的,不允许的,他都必须全部无条件服从。
而裴千廷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听莫眠的话,不准欺负裴月还。
身后传来关门声,裴雁来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心底逸出一丝冷笑。
两个爹,都他妈是人渣。
睡了很长很沉的一觉,等裴雁来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目一片黑暗。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不过他猜想可能已是深夜,所以两份漆黑叠加,才让眼前的黑更加浓郁深重。
睁着眼知道躺了有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谁?”他冷声质问。
身后的人被他突然的质问声吓了一跳,过了好半晌,才抖着嗓子回道:“是我。”
裴雁来再次闭上了眼,表情烦躁无奈,在黑暗里没有人看见。
裴月还说:“你醒了啊,我可以开灯吗,现在太黑了。”
“谁让你在这的?”他语气不满。
裴月还没有回答,却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吵死了,裴雁来想。
裴月还从另外一旁的沙发上摸索着下来,在黑暗里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裴雁来身边,他们彼此睁着眼,却看不清对方。
但裴雁来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裴月还笑了一下,语气轻柔,“你睡着后,我给你拿了被子盖上。”
裴雁来右手下意识摸去,身上果然盖着一条被子,柔软轻薄,他刚才醒来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裴雁来立时怔住,他的睡眠很浅,只要有一点响动就会惊醒,可是裴月还不仅进来了,而且还给他盖上了被子,他却从始至终没有发觉。
他声音哑然,问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裴月还往前倾了倾身子,她想离他近点,却没有发现在黑暗中,他们的距离已经超越了正常说话的界限。
“我给你盖完被子,想等你醒来看电影,但你好像睡得太久了,我等啊等啊,不小心就等了好久好久。”她说着略带埋怨的话,但语气却是全然的撒娇和讨好。
像是在对一个关系异常亲近的人说着话。
可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称得上恶劣。
裴雁来搞不懂她,也不想搞懂,他冷声道:“那我还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裴月还立即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等你睡醒,问你饿不饿,你今天都还没吃饭吧——”
她的声音倏然停顿,因为手腕在黑暗里突然被人抓住了。
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裴雁来就是准确无误地抓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裴雁来刚睡醒的嗓音还有些哑,说出来的威胁更像是不痛不痒的低语,“不怕挨揍了?”
黑暗放大了情绪,也增添了勇气。
裴月还沉默了片刻,然后认真地说:“我不怕。”说完这三个字后,她又说,“我知道你不会。”
如果此刻灯光明亮,裴雁来就能看到她的眼神,认真、专注、澄澈,在一张干净柔软的脸上既坚定,又熠熠生辉。
可这是在什么也无法看见的黑暗里,所以裴雁来立即嗤笑一声,嘲讽道:“凭什么认为我不会?”
手上微微用力,他提醒她:“我不是差点扭断过你的手腕,也想把你从车里丢下去,甚至……甚至还想要掐死你吗?”
裴月还感觉蹲着的姿势太累了,被他拉着手腕,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她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之间都存在了太多的误会,从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冲突,到后来身世被发现,种种因素叠加到一起,你不喜欢我,讨厌我,我都可以理解。”
“而且老实说,我一开始也讨厌你,也想过你没有回家就好了,可后来你陪我去买工艺品,为我撑伞,你为了朋友打架,也为了保护我受伤。还为了照顾妹妹顶撞妈妈,甚至为了一个……不是亲生母亲的人去想办法求人,所有这些,我都没有办法把你和坏人联系在一起。”
“你虽然脾气坏,不讲理,还很霸道,容易生气,可这些也跟你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假如我们出生时没有被掉包,那你也肯定很开朗,温柔又有耐心,就像……”裴月还在黑暗中歪头想了想,“就像林宇凡那样。”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裴雁来不耐烦地打断她。
裴月还听到这话,又坐起身朝他凑了过去,她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裴雁来脸上,裴雁来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我们和好吧,让我好好弥补你,你没有拥有过的,失去的,我都会全部还给你。我会让你开心、快乐、幸福,再也不会受伤。”裴月还语气坚定,一字一句说道。
裴雁来已经完全僵住了,黑眸睁大,手下握着的这块皮肤像是在冰水里浸泡过一圈,又像是从烈焰中焚灼而来。奇异的、从未有过的颤栗感从心底升起。
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突然裴雁来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腕,像是甩掉一粒烫手灼热的火星。
“脑子有病就赶紧去治。”裴雁来从沙发上坐起来,将她一把推倒在地。
“啊。”裴月还惊叫了一声,手撑着地面才没有摔倒。
下一秒,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亮了起来,繁复的花纹造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只剩下莫眠吃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又吵架了?”
等那阵刺眼的强光过去,裴雁来才睁开眼睛,他看向莫眠,冷声否认:“没有。”
裴月还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面对莫眠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同样说道:“没有吵架。”
既然两个人都否认了,莫眠也不再多说什么。小孩子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处理就好,大人过多的插手反而会适得其反。
莫眠看向裴雁来,对他说:“你今天睡了很久,先起来吃点饭,额头上的伤口也要换药,以后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别再冒冒失失的了。”
裴月还转头看他,惊讶道:“你的伤口是走路撞到的?”
裴雁来没有说话,猜测裴千廷对莫眠说了谎。
果然,莫眠回答了裴月还的问题:“是啊,他今天去公司找爸爸了,结果和别人不小心撞到了。”
裴雁来没有戳穿裴千廷的谎言,也不想再谈论这些事,起身离开了影音室。
裴月还愣在原地,直到莫眠叫了她一声,才跟着一起离开。
下了楼,裴雁来才发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裴千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
裴雁来扫了他一眼,脸上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
餐桌上是丰盛的宵夜,他坐下随便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了。
裴月还跟在他后面下了楼,自然地坐到他身边,夹起一个肉饼就往嘴里塞,边塞还边说:“真好吃,妈妈,您该给厨师阿姨涨工资了。”
莫眠帮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笑着说:“吃慢点。”
裴雁来转头看她,裴月还注意到他的视线,两颊鼓鼓囊囊,手里的肉饼瞬间咬不下去了,呆呆地和他对视。
“猪。”裴雁来唇角掀起,带着嘲讽,冷冷吐出一个字。
裴月还:“……”
默默躲开视线,裴月还侧过身,不再看他,低头愤愤不平地又咬了一大口手里的肉饼。
莫眠坐在对面,没有看见他们的动作,她低着头,似在沉思,又似在犹豫。
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首经典老歌,女歌手的声音悠扬舒缓,轻唱着那些关于爱情的喜与悲。歌声顺着客厅绕过了几道弯,落在餐厅时只剩下了影影绰绰。
在裴月还吃完手里的肉饼正要喝水时,莫眠开了口。
她说:“雁来,对不起。”
裴月还伸手去够水杯的动作停下,裴雁来抬眼看她。
莫眠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却并不真切,“因为你没有在我身边长大,所以我总觉得你以前生活的不幸福,过的很辛苦,连带着对抚养你的人也怀有恨意。”
对面的两人表情各异,都垂下了眼。这是莫眠第一次将这些问题摆在明面上聊。
莫眠继续说:“可这终归是大人之间的事,和你们无关。我不希望你们怀着憎恨生活下去,这样没有人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雁来,你被她抚养了十七年,我不能断然地否定你们之间的感情,所以让你和对方断绝关系也有些不近人情,我不会再阻止你们见面。”
裴雁来看向她。
莫眠迎着他的眼神,淡声说:“可你也要体谅我的心情,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毕竟是受害者,而且我不能在看到你身上的伤口时,还选择无动于衷,不是吗?”
她的眼神忧伤又坚韧,可以包容所有,也可以摒弃不公。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有人能够说出拒绝的话。
裴雁来点了头。
“所以,也请你留在这个家,接受我们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可以吗?”
这是莫眠能够做到的最大退让了,她想,为了裴雁来,她是可以将宽容做到此番地步的人。
裴千廷朝餐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裴雁来感受到了他的视线。
于是,他点了头,答应了她。
莫眠脸上的笑容变得明显起来,清澈的眼睛里是满足的水光。
裴月还看着这样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夜晚黑暗,但黎明总会到来。
待天色破晓,一切的沉重、晦暗、和阴霾都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