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本该天高气爽，可建阳城依旧炎热异常。
马蹄声急，押送粮草的队伍，从身边走过，心里念着人，楚衡便朝行径的长队打听消息，本以为很快就能清楚这人在什么地方。
清一色的不知道，一个不知道，尚能理解，一连几个皆是如此，沿路打听消息的楚衡无声笑了。
这顾家军当真是有组织、有纪律，望着延绵的长队稳步前行，楚衡转身朝着里走去。
“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楚衡滑下马背，有礼有节：“劳烦两位将士通报一声，三殿下楚衡找顾将军有事相商。”
门口的两小士兵顿了顿，相互一看。
“殿下稍等。”
一人很快转身朝里跑去。
再次听到沉缓的脚步声，楚衡转身。
暗纹闪现、金线勾边的劲装，流畅起伏的线条隐隐勾勒出了近乎完美的身材，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着步伐在身后微微晃动，整个人干净、利落，眉眼清贵，英姿飒爽。
眼瞅着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楚衡反倒想起自己因一个不安的直觉，堂而皇之的赶来见人，这多少有点……不正常。
“三殿下不忙着赚钱，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忙着赚钱？想起这是当日自己随便应付人的说辞，是个爱记仇的狼崽子！楚衡眼里划过无奈的笑意，“那边说。”
两人并排而行。
林荫下，树影斑驳，阳光从高高低低的树上穿过，照在身上，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站在对面的顾云深，却固执得非要抬头直视，即便日光刺眼，那双杏眼也由此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只需往后挪上一步，便可躲开这恼人的日光，可他就是不愿。
站在对面的楚衡，有点好奇这家伙这么倔，是怎么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的。
刹然间，那抹刺眼的阳光被截断了。
那双杏眼中闪过惊讶，抬头望去，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人，站在眼前，将那道光从中挡开了。
顾云深肆意打量着距自己不足三尺的人，心中涟漪微起，偏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勾出了他那晚已决意藏在心底的恶欲。
这样风光霁月的人，不是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又当如何？今朝只是怜悯，来日方长，自己能不能得到喜欢，又有谁说得准呢？
俞音说得没错，至于自己？自己不也有那样的想法么，这样合心意的人，他这么多年才遇到一个，若是错过，去哪里找这么合适的人？何况以楚衡的品行，日后不管如何，他的结局不会太差。
想到这儿，顾云深低头，遮住眼里的晦暗不明。
恶人恶名在外，总归不会是无稽之谈！殿下啊，为什么要靠近呢！这样的话，是会被人抓住不放的。
楚衡温声问道：“今天就出发？”
顾云深抬头，默默看着站在身前的人，过了会儿，这才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一抹灼眼，也遮住了眼底深深浅浅的妄念。
“殿下打听这些，要如何？”
楚衡反问道：“子舒告诉我，又如何？”
刚还藏着心事的人，这下肉眼可见得轻快了，语调里也不知觉的染上笑意：“不如何，只是……我向来只给家里人汇报行踪，”
许是离别在即，一向将自己伪装得谦和端正的顾云深，话音一转，恶劣本性悉数显现，“殿下你说呢？”
话音落地，错愕、震惊在楚衡眸中闪过，视线触及到他眼底暗藏的忐忑时。
楚衡反倒冷静了下来，“将军，我们好歹也算半个好友，也不值得你打声招呼？”
好友？半个好友？顾云深揣在背后的手慢慢握紧。
“这不是没来得及么，殿下这么记仇？”眸子里噙着笑意，语调微扬。
明媚、张扬。
被蜇了心神的楚衡，看向不远处，缓缓说道：“老七那混小子退婚的事，你可知道？”
“他楚傲白向来瞧不起我，这事儿不难想。”
他眼里浮起虚假的笑意，唇角上扬的弧度透着机械，这让楚衡不舒服地屈了屈手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张脸上，并不合适。
“他若是能成功退婚，对我来说，反倒是一桩好事，我也瞧不上那个草包。”
顾云深眼中笑意清浅，看着楚衡缓缓说道：“殿下，不会嫌弃我被人退过婚事吧？”
没等他语气中明晃晃的试探消散，楚衡态度自然，“不会，这桩婚事未经过你的同意，本就荒唐无耻，同为受害者，你何错之有。”
受害者么？当时在殿上，他本就有所求，只是……他这个人，向来运气不好，他愿赌服输。
“殿下为何对我这么好？”
莫名情愫在空气中发散、膨胀。
楚衡一开口，就打散了被刻意营造出来的暧昧，“大概是道德感比较强，见不得小人得势，而且事情本就如此。”
所以谈不上对谁好，对谁不好；比起高岭之花跌下神坛，他更喜欢……
“有些人本就该干干净净、高坐云端的，我没看见便算了；看见了，就不想让他被困在这泥潭之中。”
干干净净、高坐云端么？顾云深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动，多年前，被摧毁的一角悄然萌发，怎么办？好像更喜欢了。
“可若他已经陷入泥潭，殿下依旧如此？”顾云深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再回避。
合格的猎人会时刻注意猎物下意识流露出的一切神态，并积极调整应对措施，这是优秀猎人的必备技能。
入眼的猎物要想尽一切办法捕到手，不然他就不配成为一名合格的猎人。
“依旧如此。”
语调轻松，神色毫无变化。
“殿下不怕得不偿失？不怕千夫所指？”说罢，顾云深便敛了眼里肆意的打量，转而自嘲道：“不不不，怎么会有人不怕？”
代价够大、风险够高时，都会放手，没人不被抛弃。
“或许会吧，可一想到那个深陷泥潭的人比自己还怕，是不是也就没那么怕了；再说了，有些事如果不能顺着心意去做，日后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岂不可惜。”
哼，世人多求功名利禄、锦衣玉食，那还顾得上自己的心意。
“都说皇家多出无情种，殿下却格外不一样，我若是你，不去踩上一脚就已经够伟大了，还将人拉出来，殿下当真心善！”
瞧着这口是心非的傲娇样儿，倒有几分年轻小公子的骄纵了。
“嗯，将军性情率真，值得学习，不过话说回来，为何某人总受欺负，还次次都被我看到。”楚衡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这个某人说得谁，不言而喻。
上一秒对面的人还在得意忘形，这会儿都要变成小炸毛了。
“那是意外。”顾云深强行挽尊。
“嗯，小人居多，暗箭难防。”楚衡转而认真道：“有时候照顾好自己，也是一桩难事。”
他的话里没有半分挤兑、调侃，顾云深头一次拿不定主意，明明他能指挥十万军队西进，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顾家军面前说一不二、杀伐果断。
可面对这个人总是虚了些，直接出击，又担心出师不利，不出手……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父亲说过：犹豫不决时，就跟着自己心底的声音走，身体和直觉会帮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
看着面前光明磊落的人，顾云深压下心底连连自嘲的声音，成不成，不知道；可万一今天不说，下次回来，人要是被别的小妖精哄走了，他岂不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找了一路的陈洛，看见树荫下的两人，挥了挥手。
该启程了！
顾云深打了个手势，那边很快没了动静。
风吹过林稍，成片成片的杨树哗哗作响。
顾云深沉了沉气，抬头：“那殿下，可还想知道我的行踪？”
本想打岔糊弄过去的楚衡，瞧见他藏在眼底的试探，抱在胸前紧紧攥着的拳，若是不仔细，还会错过他略带绯色的脖颈。
意识到这个答案对他的重量或许并不轻，楚衡试图调节气氛，“将军，你该出发了。”
不等他身上的期待被失落取代。
“离别在即，思绪多扰，我等将军凯旋归来再说。”
一直盯着他的顾云深，忽然低头笑了，再抬头时，只见他神色认真：“殿下，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是么？”
没得到回答的顾云深，依旧固执地看着他，“殿下，我的答案呢？”
“等你回来再说。”
这会儿步步紧逼的小将军，哪里还看得出来之前一副任人欺负的委屈样。
“殿下，听不到答案，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瞧见他眼底的坚持与迫切，楚衡无奈，早料到这家伙的性子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好，这会儿也太过恶劣了，都学会耍心眼了。
“将军。”楚衡收了眼里零星的笑意，一字一句道：“这样堂而皇之的对我说这些，不怕我以此为傲，广而告之？”
按着指腹的顾云深忽然停了手，看着他，“那殿下会吗？”
“现在知道害怕了？不是胆子大得很吗？”楚衡蛐蛐。
“嗯，知道错了，可殿下不是别人，不是么？”
一句话，将楚衡的一颗心以及到了嘴边的话，撞得七零八落。
明明那么张扬桀骜、不会低头的人，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委屈巴巴的认错。
这般看着倒是温顺乖巧，像是心怀愧疚低头认错的小狼崽子，即便知道他本性不止于此，楚衡背在身后的手，还是不自在地动了动，想摸摸。
短促的口哨声响起，瞧见已经在一边等候多时的陈洛。
楚衡收回视线，看着他，缓缓道：“这件事，你回来再说；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赐婚也好，退婚也罢，攻讦陷害、流言蜚语，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将那些破事揽在身上，好好打仗，我们等你回来。”
不是我的错么？
顾云深怔了片刻后，忽然转身看着天边无声笑了，他等这句话，等太久了，这么简单普通的一句话，怎么就让他一等数年呢？
原以为不会有人告诉他，他没错，他做得对，可自己痴心妄想了这么多年的事，就这么稀松平常的出现在面前，又教他如何不失控，如何不疯魔。
他得到的不止是这么一句话，旁人又怎么能理解这轻飘飘几个字背后的意义。
意识到自己疯过头了的顾云深，很快冷静下来，再转身，含着笑调侃道：“殿下第一次送人？”
面色依旧的楚衡扬了扬眉，“很奇怪？”
顾云深不答反道：“果真是第一次送人，我很荣幸能够成为殿下第一个相送的挚友。”
挚友？楚衡没说话。
“凯旋归来的我，也会是殿下第一个迎接的人，对吗？”
感觉有点疯，是怎么一回事儿。
瞧着缓缓加速前进的队伍，楚衡不放心的叮嘱道：“好，战场上刀剑无眼，保护好自己。”
听了一路叮嘱的顾云深默默盯着眼前的人，灿然一笑，“嗯。”
枣红色的战马哒哒走来。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本该就此离开的顾云深，看着身侧的人，心绪涌动。
目光扫到自己从小到大挂在腰间的玉佩，他犹豫了一秒，转手将其解开，塞在楚衡怀中。
随即翻身上马，“建阳城最不缺端方贤礼的世家公子，殿下既应承了我，可就别轻易食言，失信于我，殿下若是失信，我会……寝食难安的。”
说完，不等楚衡反应，随即一路向西而去。
建阳城外，十里亭，楚衡看着他，鲜衣怒马，剑指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