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夕阳收敛了耀眼的光芒,抛下了陪伴它的云朵,独自隐入山坡。
钱浅望着夕阳发呆时,王宥川也目睹了夕阳的壮丽落幕。
绯红的颜色落在她的眉眼之上,平添了一抹繁华落尽终成伤的凄美,与橘灿的夕阳相互映衬,宛如人间绝景。
脚步声猝然响起,“管它熟不熟的,渴死我了……”
钱浅吓一跳,王宥川也猛地坐起身,可再掩藏身形已然来不及。
听声音有些像刚醒时遇到的那俩人,钱浅灵光一动,按倒王宥川小声说:“装晕!快!”
她随即站起身,从飞镖袋摸出一枚飞镖,做出要扔暗器的模样,抢先一步发问:“来者何人?!”
来的是两个人,先前看见人影直接就拔出刀了,见对方手持飞镖立即做出防御姿态,“你是何人?”
钱浅想着先前那二人的对话,试探地问:“你们,也是那位的人?”
二人对视一眼,“你是谁?”
钱浅假意收了要掷出飞镖的姿势,道:“我也是。”
二人面面相觑,满脸狐疑。
钱浅直接指指脚下,“我擒住了云王。你们来得正好,这些纨绔子身娇玉贵的,受了我一镖,连惊带吓居然病倒了,我一个人实在弄不动他。”
二人快步上前,果然见云王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难掩惊喜。
王宥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拼命咬牙克制,免得被人看出来他在发抖。
钱浅拎起盖在云王身上的衣裳,“他伤在后背,发了高热晕倒了。”
其中一人十分谨慎,瞟了眼云王背后晕染的一大团血迹,迟疑地问:“你是谁?为何我们没见过你?”
钱浅穿上衣裳,状似随意地说:“你们是跟着老吴来的吧?我代号夜枭,你们的级别大概没听说过我。”
一听老吴,二人明显放下大半戒心。
但性子谨慎那人仍试探地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两年十分得那位看重,是近前的红人。”
钱浅轻蔑地笑了下,套用夏锦时的经历说:“那你听说的大概不是我。我四年前是近前的红人,后来受了伤,身体不中用了,这两年并不得看重。今年接连出事,那位实在不放心,才叫我过来托个底。”
见钱浅没有丝毫磕巴,二人不禁信以为真:“那咱们赶紧走吧!老吴就在据点儿等呢!”
“别急,歇一会儿。我背他走了一整日,丁点儿力气都没了。”钱浅跪坐下,扔给二人每人一个梨,熟络地问:“你们还有没有吃的?”
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我还有个饼。”
另一人也拿出半拉饼递给她:“就这半个了。”
钱浅又问:“水呢?”
二人都说没了,“要不是远远看见这颗梨树,想着过来解解渴,也不能碰上你。”
王宥川都快疯了,谁想到钱浅居然就这么攀谈上了,还堂而皇之地跟他们要吃的!要不是钱浅杀了他们两个人,从他们手中救了他,他此刻真的要相信她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了!
干面饼挺噎的,钱浅就着梨勉强吃了半个下去,肚子里终于不那么空了。
那二人还跟她闲聊:“你跟那位多少年了?”
钱浅道:“差不多有七年了。”
一人看她的穿衣打扮,“这么久?难怪你能穿这么好的衣裳,想来当年很得看重吧?”
另一人问:“那位有好好照顾你家里人吗?”
钱浅大概猜到,他们都是罪籍,昌王名义上照顾他们的家人,实际却是以他们家人的安慰做要挟,以防他们被擒后出卖他。
钱浅声音清淡:“我家人早就死光了。他说会帮我脱籍,娶我做季妻,我才为他卖命的。”
二人明显惊了,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了一丝敬畏。
一人又问:“云王和云王妃不是在一起么?你怎么只抓了云王?”
钱浅面不改色:“我只看见他一人,兴许是跑散了吧。”
另一人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呗!没事儿,云王才是最重要的,有他咱就能交差了。”
钱浅脑子快速飞转。
云王才是最重要的?那就不是想利用姚菁菁威胁姚丞相做什么。云王不在朝堂,手无兵权,不涉党争,绑他能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问钱浅:“姑娘歇好了咱就走吧!天色太晚了,路不好走。”
钱浅答应:“嗯。你俩是轮流背他,还是弄个抬架抬着?”
一人不乐意地说:“叫醒他让他自己走呗!山路本就不好走,又是夜里。您对他还挺好,还背他走。”
钱浅道:“他是晕倒,不是睡着了。他可是那位的亲弟弟,若真有个好歹要如何交代?何况,王爷成事后娶了我,云王可就是我小叔子,闹得太僵叫我日后如何相处?”
王宥川一下子得到了巨大的信息量,整个人都懵了。
那位的亲弟弟?成事后?小叔子……?
一人只得说:“背吧!原本也只是要关几天而已,真出了事儿咱们可吃罪不起。”
另一人说:“那你先背,累了换我。”
二人一个蹲去王宥川面前,另一个在他身后,毫无防备地去拉王宥川。
钱浅抓住时机,手起刀落割断了身后那人的喉咙。
异样的声响使前面蹲着的人立即警觉,起身之际却被钱浅一刀刺入侧腰。
他反应极迅捷,一拳便打在钱浅的肚子上。
钱浅巨痛之下匕首脱了手,捂着肚子直不起来腰。
那人惊愕地按着后腰,见同伴捂着脖子倒地,即便在暗色的夜幕中,也能明显看出那彷如墨色的鲜血染尽了衣衫。
他目眦欲裂,薅住钱浅的前襟又是一拳,吼道:“为何?!”
钱浅知道匕首短小,除割喉之外,难以一击致命,但还是吃惊于对方的强悍。那人的力道丝毫不弱,拳头落在肚子上犹如铁锤一般,将她刚吃进去的梨和饼子都砸了出来。
她借着吐出的梨和饼子落到面前人脸上的时机,摸出一枚飞镖,奋力刺进面前人的喉咙,正中当中。
那人一脸惊恐,松开她的衣襟后退了两步。
然,飞镖并未割破动脉。
钱浅再次见识到生命的强悍,那人强忍着痛楚,一把拔出飞镖,咳出口血吐掉,捂着脖子拔出刀,脸上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然。
可惜,没等他挥下刀,肚子就被人从身后捅穿。
看着带血的刀尖从肚子上钻出,他忍不住回头去看,王宥川满脸骇然,手还在发着抖。
他噗通跪倒在地,目光重新落到钱浅身上,似乎意识到被骗了,“你,不是,他的人……”
钱浅松了口气,也无力地跪倒,对那人说:“你助桀为恶,罪有应得。”
那人又喃喃了一声:“母亲……”随后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王宥川失魂般坐在地上,两眼无神。
钱浅缓了一阵,忍着肚子痉挛般的痛楚,将两具尸体拖到一处先前查看过的陡峭之处,推了下去。扔下去之前,还从尸身上扒了两件衣裳下来。
她受了创,做这些事耗费了不少时间,再回去时,王宥川已经回过了神。
她把衣裳递给王宥川,“穿上。你发热病着,少受些凉。把那个饼吃了。”
王宥川没接衣裳,也没拿饼吃,抬头看向她:“你们口中的人,是谁?”
钱浅把衣裳放下,坐在他面前,“皇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你应该心知肚明。”
王宥川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二皇兄的人?”
“不是。”钱浅坦言,“不过确有夜枭其人,为昌王出生入死三年,得昌王承诺脱籍、娶做季妻也是真。”
王宥川早已捋清事情脉络,很快就想到了:“是,夏锦时?”
钱浅点了下头。
王宥川不愿相信:“不会的……二皇兄他,不是那样的人……”
钱浅不想看他再自欺欺人了,毫不留情地撕开他假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假象,“昌王正妃好办宴席,朝臣、官眷们与之交好的甚多。这么兢兢业业笼络朝臣,你当真看不见他的野心?而且年前绑走我的人,就是昌王派的人。”
王宥川陡然睁大眼睛。
钱浅继续道:“他借你七妹造谣生事的时机,趁乱掳走我,你七妹与皇太女一母同胞,所有人都会把罪名扣在皇太女头上。就算没有真凭实据钉死皇太女,也能离间宋十安与皇太女的关系,把宋十安拉到他的阵营。”
王宥川此刻回想起上元节锦绵阁重新开业的那一幕,终于察觉到许多刻意的地方。
他咽了下口水:“所以,你是支持五妹的?”
钱浅否认:“没有。昌王与皇太女之争与我无关,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利用,所以不想让他如愿罢了。”
王宥川脑子纷乱:“那,撞破二皇兄与夏姑娘那晚……”
钱浅直接承认:“是我设计的。昌王一直在利用芷兰拉拢我和宋十安,芷兰不愿意,提出和离,但昌王不肯。他见芷兰指不上,就又找上了夏夏。”
“夏夏自四年前离开他,便未再与其有所瓜葛,但昌王此次用陈亦庭胁迫夏夏,夏夏别无他法。所以我故意安排这一出,既可帮芷兰和离,又能让夏夏顺势退出他的视线,与亦庭平安离开。”
王宥川想不通:“那他,想要我做什么?我一个无官无职的闲散王爷,一无实权、二不掌兵,根本左右不了朝局。”
钱浅言简意赅:“若我所料不错,大概是为了卓家的钱财。你是卓家唯一的继承人,不论多少钱,卓主君都会出的。”
王宥川沉默好一阵,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突然觉得有点窒息,心口堵得越发不适起来,
他难受地捂住脸,“二皇兄……怎会是这种的人……”
钱浅语调如惯常一样淡漠:“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是你假装看不见那些暗流涌动,假装看不出他们只是在维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你只想活在自己粉饰的太平里,浑浑度日。”
“别说了!”王宥川紧紧捂着脸,滚烫的热泪从指缝溢出:“求你……别说了……”
钱浅闭了嘴,径自躺下,不再言语。
*
今晚有了月亮,如一轮玉盘高悬于天际。
月光透过树梢照下来,将树影拉的细长而柔和,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沉默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许是下午睡过,又许是肚子被打了那几拳的痛楚,钱浅没有睡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王宥川情绪平复下来,轻声问:“你觉得二皇兄和五皇妹,谁会是个好皇帝?”
钱浅想了想,认真地分析:“这要分站在什么角度说。”
“昌王好大喜功,善威逼利诱,喜拨弄人心,断人生死祸福。来抓咱们的人都是罪籍,你也听到了,他们都有家人被昌王拿捏在手里。若他上位,必是穷兵黩武的好战之主,介时厉兵秣马征战四方,不顾将士埋骨沙场,无视民不聊生,只为实现千秋伟业。”
“相较起来,皇太女虽也自命不凡,施恩施威,却不会视百姓如草芥。自当选储君以来,勤政敬业,励精图治,肯听人劝谏,也有制衡朝局的手段,颇有明君之相。会不会有一番作为尚不可知,但至少可保大瀚国泰民安、昌盛延绵。”
“若你希望大瀚开疆拓土,万国臣服,就选昌王这样的君主。若你希望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那皇太女应当能实现你的期望。”
钱浅一口气说了许多,王宥川却只问了一句:“你会选谁?”
钱浅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书么?因为看书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像神明一样,对书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虽然不能左右结果,但可以窥视到即将发生的变故,知晓所有人的命运。”
“王宥辉与王宥知谁胜谁负、天下万民是安居乐业还是水深火热、大瀚王朝是昌盛还是衰亡,我都无所顾惮。”
“王朝分崩离析后还会重建,诞生新的朝代,而后成长、昌盛、衰退,最终再度消亡。命运会赋予人们应有的使命与磨难,但只要他们不招惹到我身上,我便会置身事外,随他们闹得地覆天翻,与我何干。”
王宥川素来知晓她性子寡淡,却没想到她会对世间一切都如此漠然。
他以为她杀人时心里也是怕的,只是在强装镇静。此刻方才明白,她压根就不在乎眼前是一条人命,还是一颗蒿草。
王宥川久久不语。
久到钱浅终于有些犯困了,王宥川突然又出声:“你喜欢著书,也是希望以神明的视角,左右笔下人物的命运么?”
钱浅“嗯”了一声。
王宥川喃喃道:“可为何你写的修仙话本,最终结局都是凡人以人身战胜神明?”
钱浅淡淡地说:“寄托一点奢望。”
王宥川沉默片刻,拿起饼咬了一大口,一边奋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帮我逃走吧!我不希望二皇兄达成目的。”
“为了天下太平?”钱浅问。
王宥川摇摇头:“与那些大义无关。我只是觉得,若二皇兄登基,他绝不会让五皇妹活着。但五皇妹登基,至少会留他一命。我只想我们兄妹七人,都好好活着而已。”
钱浅递过去一个梨,轻声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王宥川又红了眼睛,白面饼的麦香味儿透出隐约的甜,却压不下他心头的酸苦。
他就着梨子沉默地啃完饼,重新躺下。看着静谧的月色,只觉得不过两日时间,他的世界却仿佛已经天翻地覆了。
“钱浅,你第一次杀的,是何人?”
钱浅侧过身背朝他,正当王宥川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时,却听到极轻、极淡的三个字。
“我自己。”
*
夜半时分,钱浅被贴身的抖动和微不可察地啜泣声吵醒,发现王宥川蜷缩着身体,好像置身于冬日冰窟一般,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
她摸了下王宥川的额头,发现比白日还要烫。
钱浅赶忙坐起身,将外衣脱下来,把那两件衣裳和她的外衣一齐裹在王宥川的身上,顾不得男女之别,紧紧搂住他,试图给他一点温暖。
“王宥川,别怕,坚强一些。”
“你心地良善、重情重义。你供养那些罪籍之人,极尽所能为他们安排活计,给他们寻找生路。”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得还要好。”
“王宥川,你有厚爱加身,犹如身披铠甲,手执利剑。”
“你已知晓前往何方,定要意志坚定,披荆斩棘,大步前行。”
“王宥川,你会顺风顺水,岁岁长安的。”
不知是钱浅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她的拥抱足够温暖,王宥川的发抖终于渐渐缓和下来,平静入梦。
*
李为带宋十安疾步来到两具尸体旁,“就是这里侯爷!约莫是昨晚死的,一具是割喉,另一具喉咙也有伤,但致命伤是腰腹的刀伤。另外还有一些撞伤摔伤,怀疑是从上面那处陡坡推下来所致。”
宋十安紧张地攥了攥拳,抬起头观察陡峭的崖坡,下令:“召集所有人,两两一组分散上山!”
微风掠过,带着淡淡的草木芬芳气息,吹起钱浅的发丝,落在王宥川的脸上。
脸颊上的痒意唤醒了王宥川,睁开眼睛就看到钱浅近在咫尺的脸。略显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那种令人安心的平和力,身形那样纤细,却将他护在怀里,好像能独自撑起风雨。
王宥川抬起手,蹭去她额角的泥土。
钱浅却醒了过来,坐起身与他分开了些距离,解释道:“你昨晚高热冷得发抖,我是怕你……”
“我听到了。”王宥川也支撑着坐起身,“昨晚你说的,我都听到了。”
钱浅点点头,她可不希望姚菁菁觉得她跟云王有什么暧昧不清。
“钱浅,谢谢你。”王宥川突然郑重地说。
在钱浅的印象里,这位小霸王好像从未认真郑重地道过谢、道过歉,心里不禁感叹,人的成长果然是需要经历痛苦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说:“我再摘几个梨。咱们还是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让自己人找到咱们,又不让敌人发现。”
低处的梨昨日能摘的都摘了,钱浅只能攀着树干爬上一根粗支去摘梨。
还没摘两个,突然脸色大变,“有人来了!他们看见我了,快跑!”
她抱着枝干直接跳下来,却不慎扭了脚。
王宥川赶忙扶起她:“往哪边跑?!”
钱浅咬牙指向下山的方向:“往下!”
二人一个发着烧头晕眼花,一个扭了脚一瘸一拐,仓惶往下跑了一段,感觉与后面追来的人距离越缩越小了。
钱浅脚疼得实在厉害,指着一处灌木丛对王宥川道:“你藏去那!我把人引开!”
王宥川擒着她的胳膊:“那怎么行!”
钱浅焦急地推他过去:“他们以为我是菁菁,不会杀我的!我会想法子甩掉他们,只要没抓住你,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王宥川神色犹豫,钱浅催促道:“快!蹲下!这次他们人多,被抓住咱们都跑不了!”
钱浅把王宥川推坐下,一瘸一拐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又将哨子放到口中吹响,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然而她并没跑出去多远,后背突然一股劲力袭来,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利器刺入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加上脚踝的痛楚,她竟是没能一下子爬起来。
背上不知是暗器还是箭矢,她来不及细究,艰难努力地蹲爬起。
然矫健的脚步声随即而至,来人抓着她的后脖领子,将她拎了起来,朝身后人喊:“是云王妃!”
那人随即问钱浅,“云王呢?”
钱浅抬手指了个方向,趁那人回头之际,一刀割喉!
那人惊惧地松开手,捂上脖子,压根儿都没看出来她从哪变出来的武器。
钱浅挣扎爬起来还想跑,没跑出两步,再次被人一脚踹倒。
那人怒气冲冲地踩着她的胳膊,从她手中夺下了折叠匕首,对身后人愤愤道:“不是说千金贵女?出手竟如此狠辣!”
很快身后的人陆续赶至,钱浅被扭着胳膊拎起来。
其中一人满脸惊愕地扳着她的脸左右看了下,吼道:“她不是云王妃!她是安庆侯夫人!”
另外几人立即全变了脸,“安庆侯夫人?!怎么可能?老吴你确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