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杜初月立即放下筷子,看了看老夫人,她脸上没有表情。
杜初月拿不准她的态度,只能如实道:“是,但是并没有见到王妃。”
元老夫人一时没出声。
“初月能斗胆问一句,王妃害的什么病吗?”
堂中的气氛似乎变得微妙起来,大何姑好心道:“娘子初来乍到又何必问这么多,日子久了娘子自然会知道。”
元老夫人端坐片刻,忽而从嗓子里挤出股沉郁的声音。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她这病是从生世子时落下的,后来她父亲离世时加重过一次,如今大王离世,又加重了一些。”
那声音就像是古寺里被遗忘的锈迹斑斑的铜钟被人误闯敲中后发出的声响。
杜初月愣住,如果按王府和岚庐下人们的说法,雍王常年宠爱侧妃郭禾,甚至给了她治理王府的权利,那么雍王与王妃的感情应该很淡才是,可如今看来却像是雍王辜负了王妃的情谊。
若真是如此,那么世子对于雍王……
“你不必想这么多,老身还有事需要你帮忙?”
“老夫人请说。”
“此前雍州大丧,朝廷以及各处州县派了不少使臣来我雍州吊唁,老身打算设宴款待他们,此事外由你阿爷联络,内由二夫人主持,待会你就去二夫人那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是。”
元老夫人重新拾起碗筷,“二夫人不错,你好好跟着她学。”
杜初月又是一愣,自是不便多说什么,只能将信将疑地称了好,用过饭便依着老夫人所托,移步去汀苑听命。
早膳时间已过,汀苑正是人进进出出的时候,这些人大多是府中各部的掌事,来汀苑来请郭侧妃定夺答谢宴上的诸多事宜。
她们跟随侍女到了偏厅,郭禾正坐在厅内的书桌前写字,手侧摆放着几本菜谱,身边垂候着两名厨房掌事,看起来是在草拟宴会当日所用菜式。
杜初月望了一眼桌上的帖子,发现郭禾的字竟是极好,她出身农家,能写得这么一手好字,不知后期下了多大的苦功。
听闻雍王元时休文武双全,如此莫不是为了与之相配?
听明来意后,郭禾眉眼疏淡地反问:“你自觉在什么地方可以帮忙的?”
杜初月谦恭道:“初月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子,一无协理家事的经验,二无什么聪明才智,恐怕需得二夫人安排个去处。”
郭禾脸上却是露出点笑来,不过那笑分明不是被恭维的甜话给哄出来的,那笑容意味不明,叫人看不明白。
倒没令她多难堪,郭禾很快接话道:“听元荣说你略通音律,那么你就负责宴会当日的表演曲目,人从岚庐的乐姬里挑。”
这话一出,不止杜初月主仆,连在一旁垂听的庖厨掌事都讶然了。
宴会当日来的皆是各州县有头有脸的人物,讲究忌讳之处甚多,再说杜初月一个未入门的闺中仕女,又怎能让岚庐那群泼辣的舞姬信服。
紫檀率先替自家娘子争辩道:“岚庐的那群乐姬平日由世子调教,世子与咱们娘子有误会,她们恐会与娘子为难。”
话未说完,就听郭禾倏地一拍桌,训斥道:“你这奴婢三番五次打断主人说话,看来真该替杜娘子打发了你!”
杜初月将紫檀拉回到身后,“这奴婢一贯鲁莽,二夫人不要见怪。”她淡笑道:“其实初月也担心自己能力不济,若是真负责宴会舞曲恐怕非但不能替二夫人分忧,反倒添乱。”
“你既已进王府,若是一直畏首畏尾,任何一个人都能欺负到你头上,不如借此机会显显身手,也算是一个历练的机会。”
一个人若是铁了心要试探一个人,自会找千万种理由,杜初月心知再争辩下去已是无用,“初月若是做得不好,还望侧妃海涵。”
“当然,我也会让元荣协助你,去吧。”
“是。”
杜初月去后,郭禾重新执笔,望着桌上的帖子忽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旁边的亲信上前道:“听闻这杜娘子很受老夫人喜爱,二夫人又何必着急给她下马威?”
“谁说我在给下马威?”郭禾蹙眉道:“派人去跟着。”
“是。”
虽应了声,亲信却是弄不懂自家主人的意思了。
杜初月主仆离了汀苑,一直相对无言,看得出紫檀有话想说,但因为绿漪在所以不得不把话憋在喉咙里。
最后还是绿漪先开头:“二夫人素来严厉,府中的人虽怕她但从未有人遭受苛待,今日的安排虽然看不出是何用意,但未必是真有意为难娘子。”
紫檀满不相信地哼声,“是吗?”
杜初月不让她们再说下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先回步幽阁,收拾一下再出发去岚庐。”
说是收拾,不过就是等王府的下人们草拟一份岚庐女伶的名单出来,杜初月拿到名单粗略一览,岚庐的女伶大约有六十来人,个人擅长的乐器舞蹈各不相同。
王府下人大致讲述了这些人的来历,有的是城中的达官显贵们送的,也有元昇去各府讨来的,不过更多的来自雍州城一处著名的销金窟,惜花楼。
惜花楼是雍州城内最有名的酒楼,豢养着众多的歌姬舞女,据说元昇每次去那只要瞧上了谁便会往岚庐里送,他又十分舍得给银钱,惜花楼的都知有了好苗子就会往他跟前引。
这些人自市井之间一跃成为王府家伎,免去了许多待客之苦,又怎么能不以元昇马首是瞻。
那下人还道雍王去世时,二夫人曾想驱逐她们,但最后被世子拦了下来。
郭禾说到底是雍王的妾室,自然管不住元昇,但令杜初月奇怪的是,雍王一世英名竟然会纵容世子如此,除了不喜雍王妃母子,没打算将雍州托付给他,杜初月暂时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了。
她也没对着雍王府的下人多说什么,用过午饭便打算带着紫檀绿漪前往岚庐。
从步幽阁离府时,路过与之相邻的有一处精致繁丽,芳草茵茵的名为洄浪轩的院落,她回头问:“此处住的何人?”
绿漪低声道:“回娘子,世子住在这。”
杜初月蹙眉:“为何不早说?”
若知道她绝不会选这条路出府,正要带着人抓紧时间离开,忽闻背后传来一声短喝。
“站住!”
这声音已经很熟悉,杜初月暗叹一声,不得已回过身,瞧见元昇带了名仆人从抱柱长廊间走了过来。
元昇一袭芥黄圆领窄袖长袍,腰跨一条蹀躞带,如此鲜艳挑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丝毫俗气,反衬得那张脸有些过于摄人心魄了。
他用那一贯的懒散倨傲的表情走了过来,“杜初月?你拜祭完后为何还留在王府?”
杜初月听完一讪,这才知道元昇还不晓得她已从岚庐搬到王府之事。
男人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你鬼鬼祟祟地在孤的院外盘旋是想做什么?”
“……”
元昇身边的仆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似乎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元昇听完后却讥讽道:“看来孤的话没有错,你们杜家父女果然迫不及待。”
杜初月敛眸道:“长辈之命不得不从,既然有了命令,不如先学会接受,再寻求缓和之机,今后想完全按照已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这是在教育本世子?”
“小女不过有感而发,小女还有事,先行一步。”
杜初月欲走却被元昇拦了个结实,她往左他就拦在左,她往右他就挡在右。
周旋之际,不远处传来了一道男人的轻哼。
却见长廊边站着一位身材健气,目若朗星的年轻郎君,瞧他正一脸不屑地对着他俩,杜初月心想这人多半是误会了。
元昇却像是与他相熟,问道:“庾闻谨,你哼什么?”
他姓庾,从年龄上看他就是庾仙儿口口声声要找她算账的兄长?
杜初月后来打听到庾仙儿的兄长已官至校尉,领的是雍州牙中军精锐中的精锐,负责护卫雍王安全的鹰卫。
这庾小将军一脸刚正不阿,似乎很是看不上极有可能成为新主的元昇。
“大王尸骨未寒,世子还在胡闹,若是在军营,世子早就该去领军棍了!”
元昇满不在乎道:“这倒不用庾小将军担心,本世子是发号施令那位,你鹰卫今后恐怕还得听孤的差遣。”
庾闻谨却毫不买帐:“朝廷未颁授节钺,新主之位自然得问我雍州万千将士的意思。”
所谓节钺乃朝廷颁予各军镇之主的身份标志,雍王去世后,节钺迟迟未授,那么对于军镇来说,是否能得军心成为直接定人前途的一棋。
而元昇在军队里毫无根基,恐怕那奢侈纨绔的作风也不得将士们所喜,所以他是否能登新主之位完全是未定之局。
原本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即可,可这耿直的庾小将军竟然毫不避讳地当面将点破,只见元昇此时的神情已见阴鸷。
庾闻谨瞥眼杜初月继续道:“听闻世子的未婚新妇已回雍州,世子今日之行为又如何对得起杜公还有杜家娘子?”
杜初月暗道这果真是误会了,这庾闻谨并没有听见对话,只是见到元昇拦她的样子,大概以为是在存心调戏。
正想时,杜初月被元昇往前一推。
“既然你如此打抱不平,那就将她让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