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溪就这么被迫睡了过去。
雨下到第二天早晨,有愈下愈盛的趋势。古祠老旧,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松动的瓦片兜不住水,淅沥沥地滴到她身边。
醒时,避雨结界在头顶,江玦在身后,雪色大氅在身上。她周身温暖干燥,没有碰到一滴雨,像在自己家里睡了一觉。
江玦抱着她睡的,一整夜。
手中似乎有个物件,李灵溪低头去看,一枚白金绳结窝在那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江玦也醒了,问她:“好些了吗?”
他问魔毒,这是第二夜。
“好些了,”她转身抱江玦,“这是什么?”
江玦又轻轻推开她,兀自坐去旁边说:“是仙缘结。师父说,它源自结绳而治的时代,编法已经失传了。阿允送你那管白玉笛很精巧,可惜太过单调,把仙缘结系上去当挂饰,你看好不好?”
李灵溪明媚一笑,愉悦道:“好,极好。可既然编法已经失传了,你为什么能编出来?”
江玦替她把仙缘结系在白玉笛上,“云水门有观心镜,每个人都能看见自己的内丹长什么样子。我的内丹是一颗碧绿绳结,师父翻了许多古籍,才确认它是仙缘结。从此以后,我便无师自通,把仙缘结的编法学会了。”
白玉笛和白金结,这样一系,长笛全然变成云水风格的东西,半点裴允的影子都找不着了。
“观心镜这么厉害,”李灵溪抚摸着仙缘结,“其他人的内丹都长什么样子,比如,繆妙的呢?”
江玦回忆起年少光阴,不觉带笑,“阿妙的是颗水蓝晶石,很漂亮。辞秋的是个火凤凰珠,应了凤箫门的意。其他的,我也没去看。”
“仙缘结已经失传,那我这一枚就是世间仅有,对吗?”
“对。”
李灵溪暗喜道:“这是定情信物。”
江玦漠然回:“不,是银蝶弦的回礼。”
好绝情,李灵溪想。
雨停了,江玦起身出门,带李灵溪去华阳县找落脚点。至于为什么要留在益州,江玦说:“清一大师在这附近,若能找到他,我们就无须去神农岛解魔毒。”
凤箫门网捕令一出,江玦再想光明正大带沈烟烟去神农岛就很难了。恰好他们在益州,江玦想着找清一大师解毒也可以,而李灵溪对此不甚在意。
“清一大师在哪里?”
“上回听说他的消息,他在华阳县支了个摊子为百姓祛疫。”
江玦那件白鹤氅还是给沈烟烟披,她提袖起来,抱怨太长了。
益州与西州相邻,在这碰到同门的几率不低。
江玦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妥,“这身穿不了,得进城买衣裳。”
李灵溪不乐意,“为何穿不得?怎么,进了益州界,有等你回家的情人吗?”
这跟情人又犯得上什么关系。
江玦往外走,“没有情人,有云水同门。”
李灵溪嬉笑着跟上去,“情人也可以有,江玦,我怎么样?”
“你怎么样?”江玦故作深思,“你,难养。”
“我怎么难养?”
“牙尖嘴利,阴晴不定,放在枕边怕你半夜入魔。”
说来说去还是魔修这事,李灵溪突兀地沉默了。江玦意识到自己口是心非,却不曾想沈烟烟这么在意。
“是我失言,”江玦放缓脚步来等她,“你说过,魔气也能用来救人,你和挽君姑娘让我相信,这是真的。”
离开逍遥县到现在,李灵溪有意忘记对挽君身死的悲伤。可江玦竟然主动提,这一提,她想起李挽君口中的“青袍男人”,还有如今收在她这里的铜虞符,眼泪不禁哗哗而下,像益州多雨的云攒不住富集的水。
所有人都默认相生环是路平原给李挽君的,李灵溪却知道,那是罗青冥给她的。
彼护身剑,作葬身坟。
江玦回头望,沈烟烟哭成了水做的人。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李灵溪摇摇头,伸手要抱,江玦犹豫一下没有回应。
“我要罚你。”
江玦问:“怎么罚?”
李灵溪主动往前,蹭着他颈侧说:“背我进城,我身上疼,走不动。”
照沈烟烟的说法,魔毒要发作三日,今夜还会有一次。
江玦蹲下来道:“走罢。”
李灵溪理直气壮地趴上去,拿江玦的肩膀擦眼泪。
“走。”
从江渎祠到华阳县城,还要走好一段路。路上,李灵溪问江玦有没有听过广陵双星。
江玦背着人赶路,气息还很稳:“略有耳闻。”
李灵溪便自顾自说下去:“广陵双星的星,是将星的星,意指广陵李家出的两个少年将军,李长风和李佳音。我在李挽君那里捡到一块铜虞符,刻着李佳音的名字。我猜,李挽君是洛都李氏的后裔。”
广陵为李氏出身地,因后三代在洛都为官,所以他们这一门又称洛都李氏,广陵双星又称洛邑双星。
江玦的略有耳闻,着实非常“略”,沈烟烟说的这些他都没听过。
“二十二年前,李长风因降敌被族灭,我以为,洛都李氏已经没有后代了。然而今日我见了挽君,又突然觉得,也许他们还没有绝嗣。挽君姓李,性情又如此刚强、勇毅,颇有当年李氏双星的风采。”
李灵溪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的难过,也只是为一代又一代女杰的陨落感到悲哀。
“这些,是我在东宫当差时听太子说的。你可能不爱听朝堂之事,但李氏的族灭,张皇后曾经阻止过。”
听到生身母亲的名号,江玦呼吸微滞,李灵溪在他背上感觉到了。
“据闻,伯阳谷一战后,先皇后跪在紫微殿前,三日不眠不食,求先帝只查办李长风一人,不牵连其族人。先帝不听,皇后由此抑郁寡欢,汤药不停。”
彼时,张皇后产后不到三个月,皇后为家求情,招来天子震怒,帝后离心亦是自那年始。
李灵溪隐着情绪,叹息一声。
“你那太子哥哥着实蠢笨,但人不坏,他说他的母亲是千古第一好的皇后,父亲却不是配得上她的皇帝。”
江玦每一步都走得稳健,李灵溪得以在他背上说个不停,甚至,还得空去蹭他鬓边。
“李长风为何降敌?”
“他没有降敌。”
江玦默了片刻,李灵溪又说:“先帝生前的最后三个月,暗中着手为李氏翻案,这事,原本只有紫微殿和东宫知道。但东宫出了奸细,赵王他待不住了。”
江怀远那个漏风的筛子,能瞒得住赵王才怪,李灵溪在心中暗骂。若江玦不上天桑山,承元殿换他来坐,哪还有赵王的事。
江玦听罢,自然能从沈烟烟的话语里觉察出惋惜之意。她这个要杀反贼的东宫司记,做得确实上心了。
既聊到洛都往事,李灵溪趁机问:“江玦,你为什么不能接近深境?”
江玦从乡间泥路走上官道,解释道:“我与金乌相克,出生即受到金乌之力重击,心脉受损。帝后送我上天桑山修行,原只为保命。我们要找的清一大师,就是年年为我固心脉的神农族医仙。”
李灵溪求之不得的金乌,是与江玦相克的灾物。假使日后李灵溪真的引金乌入体,那岂不是,要与江玦此生不复相见。
也好。
李灵溪想,这样也好。
话到这里就没有下文,江玦沉默着背李灵溪走路,李灵溪沉默着把脸埋在他背上。
午时三刻,华阳县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他们眼前。江玦并未止步,李灵溪心安理得地继续让他背着,一道走进街市里。
益州出华锦,家家机杼忙。自从进了华阳县,街道两旁延绵的布坊没断过。李灵溪看见门口挂的精美样布,眼睛都移不开了,在江玦耳边念叨,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
江玦没有停留,背着她径直走到街巷里,进了一家裁缝铺。
铺主殷勤迎上前来,喜笑颜开道:“江仙君,许久不见,这回竟是背了新娘子来的!”
江玦出行低调,星云袍一除,华阳县认得他的人不多,这铺主偏是其中一个。多年前江玦下山捉厉鬼,曾救他一命。
江玦把李灵溪放到高椅上,神情自若,汗都没出,仿佛适才背的不是一个高个子女人,而只是一只猫而已。
“不是新娘,”江玦犹豫后说,“是腿脚不灵便的小师妹。”
但李灵溪站了起来,腿脚十分灵便地走到满墙织锦前。
铺主微愣,看江玦面无表情,忙堆起笑说:“小师妹貌若天仙啊!江仙君可是为小师妹裁衣来的?近日新进了一批锦,织工、绣工都极好,可谓是织女下凡,才能得此佳品啊!”
江玦仰面看布墙,择了一匹玄色织银的缎子,一张深灰貂皮,对铺主说:“做交领长袍,貂裘。”
铺主疑惑,“江仙君也爱穿这样色重气贵的料子吗?小的不才,做不出云水仙袍那样的好衣裳,可仙君若想如素日那般清新脱俗,我也是能仿照一二的!”
江玦摇头,“不必仿云水样式。”
铺主虽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又问:“小师妹的衣裳又该如何裁缝?”
江玦瞥向李灵溪,“听她的。”
李灵溪已选好几样布,多是乳白为主,烟紫莲青为辅的搭配。这般错色穿法,是昔日长生弟子常用的,左不过颜色不同。
待量体完毕,江玦要给定金。那铺主连连拒绝,说一命抵万金,若收了江仙君的钱,定是要折寿的。
江玦却不听,留下全款就走,铺主追也追不上。
出了城,李灵溪慢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
“江玦,选那样深色的料子裁衣,是为了让人认不出你吗?可这张脸摆在这里,有谁是靠衣裳认你的。”
“耐脏。”
确是个好理由。
李灵溪又问:“你可知我为何总穿颜色浅淡的衣裙?”
江玦不应声,李灵溪自问自答:“因为魔宗师尊说,素衣最不好清洗,不想天天搓洗血迹的话,就给我好好练功。你要成为那个把对手踩进泥地的胜者,而不是流血透襟的败者。从此我就天天穿浅色衣裳,为的是提醒自己,我不能沾泥尘,也不能染鲜血,我要赢过所有人。”
烟罗魔修多穿深色,就是因为流血事件太多。李灵溪反其道而行之,为的是逼迫自己赢下每一场比试。
江玦的脸色逐渐沉重,李灵溪话音一转:“可惜,我始终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入魔道,练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上试炼场就被打得好惨。”
她抿紧唇线,委屈极了。
江玦没有舒展眉眼,剑眉反而压得星眸晦暗,更显愁云惨淡。李灵溪心跳静止一拍,以为他听出了不实之处。
然而,过了半晌,他说:“别怕,从此以后,再也不去烟罗试炼了。”
长睫颤了颤,许久,李灵溪才勉强从喉间挤出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