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铃——”
午休铃声再次响起,不到一分钟,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光。闻序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饭盒,刚要打开,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笑:
“你果然在这啊,学弟。”
闻序抬起头,眉头几乎立刻就蹙成川字:“怎么又是你?”
瞿清许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孩子似的得意,走上前来,二人隔着几排桌椅对望。十七岁的少年一头蓬松柔软的黑色短发,烙印在年轻的闻序眼底,竟叫人觉得格外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闻序面带抗拒。
“喏,”瞿清许抬手指指胸前的徽章,“学生会的,这两个月我负责午间巡逻。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要你管。”
讲完之后,男孩儿忽然又瞥了一眼仍然好脾气地笑着的瞿清许,眼神闪烁了一下。
“……食堂的饭我吃不惯。我要吃饭了,你去别的地方巡逻吧。”
没人要求,他却自己嘟哝着补充了这一句。瞿清许并没有泄气,看着少年手里遮掩地握紧了的铁饭盒,恍然大悟,自己这是问了个何不食肉糜的蠢问题。
少年漂亮的黑色瞳孔炯炯地注视着男孩儿倔强的、棱角分明的脸,对方语气生硬,头却埋得有点低,生怕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那破旧的饭盒上一般。
因为可怜的一点自尊心,所以不愿让外人留意自己的窘迫;又同样因为自尊心,更不愿让别人察觉到自己有一丝掩饰的不坦然。
于是瞿清许抿唇,目光柔和下来。
“巧了,我也不去食堂吃饭。”
闻序抬眸,恰好看见瞿清许又是轻轻一笑,咧了下嘴角,笑起一个好看的唇形:“巡逻要到很晚,食堂早就没有饭了。正好咱们当个饭搭子,就这么说定了啊。”
闻序一下子坐直了:“不是,你这人怎么自说自话就决定——”
瞿清许置若罔闻,走过来一把拉开闻序身旁的一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从衣服兜里伸手一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便利店的金枪鱼饭团:“最近我巡逻回到很晚,你要有点身为饭搭子的自觉,记得等我来再开饭哈。”
闻序深吸了口气,一句“你有病吧”没道出口,却在转头的瞬间猛然出了神。
“听见没有,学弟?”
春末夏初,天光如沐。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瞿清许那张俊秀白皙的脸蛋上,黑色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双漂亮的眸子笑得如月牙弯弯。瞿清许歪了歪头,往闻序身旁边说边凑近了一点,只穿着短袖校服衬衫的胳膊轻轻碰了他一下,二人的肌肤短暂相触又分开。
温软弹滑的触感一瞬即逝,却如惊雷般在少年脑中振响。
——太近了。
闻序看不见自己骤然泛红的颈间皮肤,却能感觉到浑身都不自在地烧热起来,转过头去,喉咙里咕哝地清了清嗓子:
“随便……随便你好了。”
*
在那之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之间,竟真就靠着瞿清许看似一厢情愿的这句约定,把饭搭子的关系维持了下来。
“……哎,说起来……”
在教室里一起吃午饭有一周之后,瞿清许终于忍不住率先发问:
“你爸妈那边拿不到助学金,没有对你发难吧?还有那些找你麻烦的家伙,后来有再堵你吗?”
一周过去,闻序的铁饭盒里永远是不变的白饭加咸菜,倒是瞿清许带来的吃食越来越高级,甚至也开始规规矩矩地带饭,只不过用的是比闻序高级很多的双层保温饭盒。
“没有。我爸妈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至于那些蠢货,他们打不过我。”
闻序把盖子打开。瞿清许也把自己饭盒的第一层拿下来,放在桌子中间,用筷子点了点:“那就好。胡萝卜你吃吗?我家阿姨总是执着于让我吃这东西……不嫌弃的话,要不你夹走?”
“都行,我不挑食。”
瞿清许单手托着下巴,看着闻序一筷子一筷子把菜里的胡萝卜挑出去,脸上渐渐有些憋笑,也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在闻序碗里。
“喂!”
“这个我也不吃。”
“有谁会不吃红烧排骨啊!再说你家阿姨怎么可能净做你不爱吃的东西?”
噗嗤一声,少年垂下头扶额笑得肩膀抖动,闻序斜眼看他,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也抖动一下。
“你这人真怪。难怪你是学生会长,天生喜欢操闲心。”
“是吗?那我就把这话当做夸奖咯,小学弟。”
窗外操场上传来砰砰的拍球声,已经有吃得快的男孩儿急着来篮球场占场地,互相吵着笑着,嬉闹声像是青春活泼的背景音,一阵一阵传进空旷的教室里。瞿清许笑够了,长舒了口气,伸个懒腰,眼神却放空起来,望着面前虚无的空气。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我的做法太过冲动,对你也并不好。”过了一会儿瞿清许闷声说,“半个月前我看到那群不良少年欺负你,还听你说了父母挪用助学金的事儿,脑子一热就……可这里是首都的贵族私立学校,你爸妈不肯给你太多生活费,你连食堂都吃不起,又是借读生,在这儿很难融的进去……”
闻序动作一顿,惊诧地看向他。
“你在内疚?”他无语到发笑,“拜托,如果没有你,我已经辍学了,你居然还感觉自己做得不够好?这所学校里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肯正眼看我的人!”
说着闻序干脆放下筷子:“这半个月我也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帮助我,就因为在那个什么慈善晚宴上选中了我,所以要对我负责到底吗?可咱们素不相识,你也根本没有义务要对我好到这个地步,不是吗?”
瞿清许忽然抬眼看他,墨色的眸中闪过某种隐晦的光,接着照常笑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拍了拍闻序的肩,笑眯眯的,“小小年纪就别装着那么多烦恼了,就当是老天给了咱们一个互相认识然后做朋友的机会,多好。”
“……明明只比我大两岁,故作成熟个什么劲儿。”
闻序瘪嘴,肩膀微微一沉,却始终没有拂开肩上那只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还有,”少年沉吟良久,握着筷子缓缓说道,“别学弟学弟的了,既然要做朋友,以后直接叫我的名字,叫闻序就行。”
瞿清许脸上清澈的笑意更甚。
“闻序,”他欢快地念了一遍,“好,我清楚了。”
*
后来,瞿清许曾经很多次回想起那段日子,那个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那个别扭着默默接纳自己好意的少年。
那两个月,瞿清许的食堂饭卡被放在家里,一次没有带到学校来过。保姆阿姨不清楚瞿家的小少爷为什么突然要求带饭,只是隐约感觉到小少爷的饭量好像比从前大了,连备餐都更起劲了不少。只有瞿清许自己知道,想让自尊心极强的小学弟肯和自己分享一些午餐,这中间究竟让自己费了多少口舌。
一开始,闻序还规矩地遵守食不言寝不语,俨然一副高冷寡言的形象,若是有外人看了瞿清许变着法儿找话题的样子,定会惊讶于重山中学品学兼优的学生会长怎么会甘愿给一个借读的穷学生热脸贴冷屁股。
但他心里明白,闻序只是没有朋友,习惯了孑然一身,便误以为自己天性喜好孤独。
可闻序那时毕竟还只有十五岁,日子长了,慢慢也肯打开心扉与瞿清许聊聊天,最初是关于学业的只言片语,到后来也会和瞿清许讲些班级的新鲜事儿,甚至还会在瞿清许因为考试而大倒苦水时认真思考了一番,对他道:
“你这么担心那第二名超过你,要不我帮你去把他的笔记偷出来,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贿赂老师提前拿到考试题?”
“不行不行不行!”
瞿清许一口奶茶险些喷出来,一边狂抽纸巾擦嘴一边摇头如拨浪鼓:“我就是发发牢骚,这么做也太卑鄙了,胜之不武……”
闻序哦了一声,耸耸肩,继续吃饭。瞿清许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放下手。
“这些想法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我怕他们听了会觉得我太阴暗太输不起。”瞿清许看着闻序,“我班里那些同学知道了,肯定会觉得瞿清许很虚伪,明明就很在乎考第一名,偏偏要装得很高风亮节,自己只是随随便便就考了个第一名。你不这么觉得吗?”
闻序嘁了一声:“那样想才真蠢呢,谁一辈子不会有点小心思啊。再说了,你跟我说出来这些,心里不也好受很多不是?”
瞿清许刚想点头,闻序忽然微微垂头,筷子无意识地在饭菜里扒拉两下,立挺的侧颜似乎因某种加速流转的气氛而紧张地绷紧了。
“这个就是身为朋友应该起的作用——”他转过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太多试探的确认,“对吧?”
分明正午的骄阳当头,瞿清许却被窗外的光晃了眼,瞳孔蓦然一抖。
良久,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嗯了一声。
“对,我们是朋友,”少年嫣然一笑,“有什么心里话,都不应该瞒着彼此的那种朋友。”
*
两个月的巡逻结束了,瞿清许却还是执着地每天都来闻序班里与他共进午餐。他始终没能回答出闻序一早提出的问题,对方似乎也渐渐不再追究他给不出的答案。
期末考试完毕,假期在学生的千呼万唤中姗姗来迟。出成绩的前一天中午,瞿清许照例带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盒来到教室门口,兴冲冲地推开门:
“闻序,老师说我可以向G大提交申请了——”
吱呀一声,门板旋转而开,映入眼帘的那个熟悉的座位却空空荡荡,角落里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学生转过身,一脸茫然:
“瞿学长?你怎么来了,是要找谁吗?”
瞿清许一下子停住脚步,兴致勃勃的表情都凝固在当场。他尴尬地放下饭盒,把手背到身后:
“对,我找个人。安排在你们班借读的那个闻序呢,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闻序啊,他上午没来,最后一节课才进的教室,还戴着个口罩。刚一打铃他就急着走了,不知道干嘛去……”
瞿清许愣了愣。他不知道闻序早上为什么迟到,可他如果真有事绝不会不打招呼就走,这分明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他失望地说声多谢,转身离开。一边走,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边从脑中冒出。
闻序这家伙,真的愿意和自己这个有点奇怪的学长做朋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