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这几天往往是江城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
六班后门闭得紧紧的,许清晨路过时有意顿足看了一眼,教室里冷冷清清,仅有的几个住校生以软泥瘫地的姿势无声地表达出他们对温暖床铺的渴望。
唯独方南山笔直地端坐于最后一排,眉心微皱,眼皮轻垂,看上去在背书或是思考,专注的哪怕天塌下来对他也毫无影响。
许清晨往后门玻璃窗凑了凑,半张脸贴上去,臊眉耷眼地挤出动物园逗猴的嘴脸,里面的人毫无回应。
最后在小岛沉默的注视中,许清晨意识到他比较像猴,于是悻悻地收回表情,手指向窗户,不满地骂道,“你看看他,像个无事人,苦了小爷我,差点给憋死。”
“他没告诉你外婆?”小岛冷不防出声。
许清晨耸耸肩,福尔摩斯.岛明鉴。
托白桃,去云州,明身份,搬住校,那么下一步他要.....
小岛的心像被人捏住边角猛地一攥,但她没吭声,爬到习惯驻足的台阶时,故意没有停顿。
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到后背刺来一道灼热目光,然而等她转过身,满目期待中空空的只有许清晨急忙追来的身影。
连接她和方南山默契视线的隐形砖块消失了,小岛忽然意识到,以后的日子里,就算她再停留再张望,教室里面那个人也不会投以同样热忱的回望。
他在故意与她拉开距离。
“我们俩属于同一战线的革命战友,这是互通有无不算背叛,听见没?”许清晨的手大喇喇地搭在小岛书包上,为他不严实的大嘴开脱,“我是有节操的同志,里面那个才不讲武德,私自畏罪潜逃......”
小岛突然喝道,“不许说我哥坏话。”
“这么快进入角色了?”许清晨故作惊讶地“噫”了一声,厚起脸皮舔笑,“我也是你哥哥,下回如果有人说我坏话,你是不是也会维护我?”
小岛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揪住许清晨后衣领,掉过身,用力一拉,长长的楼道很快多出一条拖拽死猪的痕迹。
直到被推进教室,嗷嗷乱叫的许清晨才不甘心地闭紧嘴。
七班教室呈现出与六班完全不同的积极进取风貌,窗明几净,黑板锃亮,桌面整洁,虽然离早读还有一个小时,可由住校生统领的大半壁江山皆已坐满,他们有的正闭眼背古文,有的在低声读英语课本,更多数人和靠窗坐的崔志平一样,默默低头刷试卷。
崔志平......靠窗......
许清晨猛地一醒。
上学期期末考,许清晨各门功课都进步了不少,但比起他在劲霸面前豪情壮志许下的天堑,许清晨同学显然还需要披星戴月再风雨兼程一段路。
这也意味着,换座计划失败。
许清晨垂头丧气地钻进了狭仄的靠墙面壁座,委屈地蜷起两条长腿,隔着六条小组两条走道的距离,发出一声河伯的兴叹。
一贯沉默的同桌杨宇晦涩地摸摸他羞红的脸颊:“我这儿有字?”
许清晨愁眉苦脸地指向胸口,“是我这儿有事。”
“噢,心事。”杨宇张了张嘴,难得对许清晨表现出高于化学课本的关心,“捉摸不透?”
许清晨掰过杨宇的脑袋,叹了口气,“劳您费心,洋芋马铃薯斯基先生,化学公式与您更加适配。”
“因为余小岛?”化学天才不甘心地扭回视线,再一次发表高见。
许清晨不自然地收回了几乎疾驰到银河对岸的视线,“......很明显吗?”
“你目光的方向就是余小岛所在,肉眼可见。”
杨宇近视一千度都肉眼可见,许清晨就纳闷了,“她怎么就看不见,眼瞎?”
“因为相同的反应物会在不同条件下产生不同反应,比如金属钠和氧气在常温下缓慢反应生成氧化钠;而二者在燃烧情况下,会发生激烈反应生成过氧化钠......”
许清晨一拍大腿:“所以我和她,缺少密切接触。”
杨宇:“......”
难道不是因为温度不同吗?
许清晨认真琢磨起来,密切接触的机会什么时候能来?
说来就来。
元宵节当晚,司妍邀请余舟父女前往孙婆婆家共度佳节。
据许清晨说,最先是外婆起了念头,人老了,对热闹的欲望会不可控制地冲破理智的约束。不过老人家面子薄,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旁敲侧击问他小岛以前怎么过元宵节的,云州人吃不吃汤圆......司妍刚好听见,就坡下驴地提出了几家人一起过节的建设性意见,得到了孙婆婆双手赞成。
司妍自然有她的私心。
鸡飞狗跳的同居生活让司妍焦头烂额。老太太不仅将含沙射影刺冷箭的技能发挥到极致,还解锁了挑衅滋事等其他攻击性技能,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试图在不彻底激怒对方的前提下让对方感受到最大限度的不快,以逼迫对方举手投降。
交战双方打心底都希望速速结束战争,然而针尖对麦芒的状态却一日比一日胶着,司妍想,得来个缓冲。
元宵节那天,司妍司平两姐弟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起来,司平负责采买。
早市菜场门前,司平的小破电驴差点被四大包菜压翻了,司平一手扶龙头,一手打电话跟司妍核对:那帮小畜生爱吃的菜都买了,你还有什么交待?
司妍:猪肺?
司平:买了!头一件事就是买猪肺,生怕迟了买不到!对了,我还买了鱼头,上回在我家,我瞧她剁椒鱼头吃了不少。
司妍不信:云州养大的,也能吃辣?
司平笑:咳,跟念姐一德行,眼泪都辣的喷出来了,还不肯丢筷子。
司平又说:姐,你说这两孩子是不是抱反了,外婆养大的像爸爸,爸爸养大的那个性子和妈妈一模一样。”
司妍默了一瞬,老太太做事果真狠辣,骗起人来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短暂的沉寂让司平误以为信号不好,他朝电话大声嚷道,“喂,喂,姐,能听见吗?”
“听见了,”司妍揉了揉耳朵,又问,“老母鸡买了两只?”
“是的,按您的要求来,四个小崽子一人一只鸡腿嘛,不过我们家琦琦不爱吃,给你家那头牛犊子。”
司妍果断地拒绝,“给他做什么,留给南山。筒子骨呢?”
司平不耐烦地叫:“买啦买啦,你特意交待的怎么会忘!不过晚上不是煲鸡汤吗?”
“我给南山煲一锅,让他带回家。”
司平哦了一声,“那我再买只蹄膀塞进去——”
司妍赶紧制止:“不要,太油!”
司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句:“他那小身板,再多油脂也不嫌多。”
“油脂不健康!”司妍还想劝止,岂料电话那头毫不客气地挂断了,“行了,我买蹄膀去了,你去看着妈,别让她乱跑。”
自从知道母亲双眼黄斑病变后,司平自责地要命。
刚开始,说要替换司妍亲自照顾妈,司妍不肯,他又提议两人轮班,结果被亲妈一口否定,嫌他碎嘴子烦,最后司妍把陪同看病的任务分配给他,司平这才罢休。他想,虽然不能近距离尽孝,可好在二十一世纪人类拥有手机这一伟大的通讯工具呀,所以他扛起亲情号码免费不用白不用的大旗,一天几十通电话“关心慰问”亲妈,孙婆婆一怒之下拔掉了电板,消停不到十分钟,司妍的手机又催命响起,母女两人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得求助丁四美,这才让司平彻底闭嘴。
司妍收起手机,一抬眼,发现老太太手里团着一套棉毛衣悄无声息地站在浴室门口,面色不悦,“让他买个笼子,把我关起来。”
司妍噗哧一笑,“要不要配把锁?”
“造反了你们俩,合起来消遣我是吧?”老太太飞快地合起浴室门,还反锁!
茶色木门掩起的那一刻,司妍明显看见老太太僵硬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动了一瞬。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因为父亲烂赌欠债又离奇消失的缘故,十七所其他工人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态度犹如过街老鼠,方念不满,便带着她们俩姐弟制造一些恶作剧报复那些对他们恶意相加的大人,孙婆婆知道后,气得要哭,追着两姐弟满院骂,“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要活活气死我!”
可司妍能分辨出,那些泪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苦涩中浅尝辄止的一点欣慰,是作为一只母兽,反向被小兽笨拙保护的一丝感动。
司妍想,军师许市长说得没错,不管是恶语还是废话,她和母亲之间的隔阂正在烽火硝烟的枪子炮弹中逐渐消融,计划有效。
她闭了闭眼,回想母亲刚才的眼神,很快,她意识到不对劲。
司妍大步走至浴室前,砰砰敲门,“妈,你在干嘛?”
“洗衣服。”孙婆婆没好气。
“怎么早上我用洗衣机的时候你不说?”
“我衣服有老人味,省得弄脏你们衣服。”
司妍:“......”
“那你现在可以单独用!”
“两件衣服,过个水就好了,洗衣机浪费水又浪费电。”
司妍:“......”
司妍朝厨房看了看,没有烧煤气的声音,又问,“你开热水了吗?”
“这天又没结冰,烧水不费气?”
“妈,你每个月有退休工资,我们还不至于付不起一点水电费吧?”司妍强忍住怒火。
放水声戛止,孙婆婆喝道:“你走开,别管我!”
“你的钱,省下来干什么用?”
带进棺材板吗?司妍忍住没说出口。
孙婆婆没说话了,再次响起的流水声是另一种方式的休战旗,友情提醒她:对方此刻无意交战。
司妍丧气地塌下肩膀,什么消融,都是幻觉。
傍晚时分,余舟最先来叩门。
他将精心包装的礼盒递给司妍,尽礼貌地表达了一个客人对主人的感谢之情,“我做了一些点心,这是菠萝包,柠檬香草玛德琳,蛋黄莲蓉酥,还有花生馅糖丸,你们叫做汤圆。”
“来开新品发布会?”司妍打趣。
余舟笑笑,恭敬地将蛋黄莲蓉酥转呈给孙婆婆,“孙老师,您尝尝。”
孙婆婆接过礼盒,放在几柜上,依旧是冰冷的脸,“有心了。岁数大的人吃不动甜食,留给孩子们吧。”
余舟没挂脸也没生气,他微微颔首,后退了一步。
司妍见状苦笑一声,朝孙婆婆的背影努努嘴,“瞧见没?长刺的,逮谁刺谁,小念没少跟你抱怨过她吧?”
余舟嘴唇一抿,淡淡笑道,“小念说,孙老师很温柔,每次她发现要挨揍了,就会主动去找孙老师,只要孙老师在,她从没挨过打。”
离去的苍老背影缓缓一滞,似是撞上了什么,她伸手探了探,旁边什么也没有。
“艾玛,这太他妈好吃了!”
安静的客厅突然爆出一声比惊堂木还响的粗口,原来司平常年听老婆女儿夸奖隔壁帅气阿加西厨艺过人,此刻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偷摸了一只,没想到,只一口就让他发出唯有国粹才配得起的惊叹。
“妈你快来尝一口,”司平又从盒里连摸出两只团子,啊呜啊呜地边嚼边说,“你不吃肯定会后悔,嗝——”
孙婆婆选择性耳聋。
“姐......余......唉小岛爸爸,这都是你做的吗?不是我吹,你这水平,吊打美心斋!牛逼啊!”蛋黄有点扎实,司平吞了一口水,水还没咽过喉管,又迫不及待地塞进另一只。
孙婆婆停下脚步,微微往余舟方向一偏头,“小念就是这样被你拐走的?”
不出意外的,司平急需再吞一口水。
超出预期的,司妍没喝水,但呛出了咳嗽。
虽然明知道以两人的距离,老人无法看清,余舟仍充满敬意地直视孙婆婆的眼睛,“小念离开以后,我才开始学习中式烘焙。”
司妍起伏的目光潮水似的涌向边柜上方礼品盒,怪不得小念从未提过Z擅长制作糕团点心。
Z,是余舟的代称。
两姐妹书信往来的那些年,小念并不常提起余舟,只模糊地告诉她有那么一个人存在,直到提起其他杂事无法躲开这个人时,小念才会使用字母Z代替。司妍还曾因此怪过方念,说她不够敞亮,谈个恋爱遮遮掩掩。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两人在一起的那刻起,小聂就知道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