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淡笑着,直视延陵宗隽:“太子,您该不是忘了,我是为什么才来到您的府上的吧?”
看纯懿如此镇定严肃,延陵宗隽被欲望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慢慢恢复清明,这才想到面前这位帝姬可是大庆国国师亲自认定的应身神女,他冒着惹怒父王和老二的风险接她入府,的确是存了与她合作,然后让她帮忙给自己转运的意思。
纯懿一直安分待在太子府上,最近军务又忙,他倒是真的忘了这茬儿。
延陵宗隽很是怀疑地看向纯懿:“你……在我府里看到了鬼?”
“对,”纯懿点头,将手里那块儿形状怪异的铁牌向上托举一些,很是恭敬的样子,“不过他们大都不信任我,不肯与我说话。只有一位脖子被扭断、身下还淌着血的女子与我说过两句,她说她一直盘桓在太子府中不肯离开,是要找她的女儿。”
“她说……”纯懿语速很慢,暗中观察着延陵宗隽的神情,“她说她的女儿给她托过梦,说自己在太子府上,她是因为来府里找女儿才死掉的。所以,她一定要找到自己女儿,不然绝不肯离开。”
延陵宗隽的脸色渐渐铁青,原先对纯懿的说法抱着的怀疑也一扫而空。
这么个女鬼……
他烦躁地踱步,嘴里不停骂着什么,神情也渐渐狰狞起来。忽然,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回身对着纯懿吼:“你告诉她!她那个死鬼女儿不在我府上!早八百年就扔到了猎场被狼啃了!让她赶快滚,滚开!”
纯懿温顺俯身,行礼道:“是。我会转告她的。”
延陵宗隽这下对纯懿“应身神女”的身份深信不疑,他大步迈到纯懿身旁,两手钳住她的肩膀,表情扭曲,不断摇晃着她:“你说你净化了这个院子?给爷继续!把整个府都给爷净化了!把那些脏东西都给爷赶出去!听到没?”
纯懿点头,神情中就带上了些委屈:“我一直在努力,但是您府中……有些多。与这些邪物打交道,必须保持纯净之体才能不被他们影响,所以……”
纯懿吞吞吐吐,意有所指。
延陵宗隽立刻明白了纯懿的意思,下意识后退一步,可很快又有些怀疑起来。他斜眼看向纯懿:“你不是耍老子的吧?”
纯懿有些无奈:“如果这样还不能证明我的能力,那我再对您透露一件事。”
延陵宗隽莫名就打了个哆嗦。他粗壮了语气,来给自己壮胆:“你说。”
“那个女人跟我说……”纯懿微笑着,每个字都很清晰,“您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灾。”
延陵宗隽气哼哼的离开了,脚步混乱,带些踉跄,已经离得大老远了,纯懿都能听到他命令让太子府部曲加强守卫的咆哮。
纯懿终于松了口气,一直强撑着的疼痛的身体终于再坚持不住,慢慢坐到石凳上,手里端着的铁牌也滑落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纯懿只淡淡扫了一眼就将视线挪开,任由它躺在泥土中,一点儿都没有刚才的恭敬小心。
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的裴明心跑过来,也看都没看那块铁牌:“帝姬,您刚刚说的可真吓人,玄乎倒是挺玄乎的,怎么就唬住了太子?”
“因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纯懿淡淡道,“八年前,延陵宗隽看上了一位小官之女,就将她强抢入府,然后这姑娘就再没了音讯。她的家人心急如焚,多方打听之后才知道她进了太子府,她的父母前来太子府要人,延陵宗隽这个畜生却又看上了她的母亲。”
裴明心的眼睛越瞪越大,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延陵宗隽杀了这位小官,将他的妻子关起来玩弄了许久,眼看着她要不行了,被扰了兴致,延陵宗隽就生生将她的脖子拧断,扔出了府去。”纯懿视线望着虚空,有些出神,“为了斩草除根,他又寻了个名目,将小官全家杀戮殆尽。这件事当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那个时候还在汴京,更是不可能听说。我用这件事诈他,他自然会信。”
“那您……”
纯懿看向裴明心,微微一笑:“延陵宗隽以为自己做的够绝,他却不知道,住在小官家隔壁的屠户,他们家的儿子早就对这位姑娘心生爱慕,但是因为身份云泥之别,一直不敢开口,只将爱恋藏在心中。而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位姑娘,和她枉死的一家。”
裴明心恍然大悟,又有些动容:“没想到,虞娄还能有这般深情之人。”
纯懿沉默良久,觉得疼痛缓解了一些,这才在裴明心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悄声道:“那位屠户的儿子参了军,现在在城门上当值。有机会,你将那位姑娘的埋骨之地告诉孟大人,让孟大人转告他一声吧……也算是全了他一份心意。”
裴明心应了下来,本以为延陵宗隽最近是不会再来了,却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延陵宗隽就脚步匆匆,如同一阵风一般,再次闯入了纯懿的小院。
可这次,他却着实有些狼狈。
延陵宗隽脑袋上裹了一圈棉布,将整张脸遮去了大半,却还是隐隐有红色洇染出来。他身上的衣袍也歪歪斜斜的,四处晕染着血迹,就连靴子都左右穿反了,一看就是慌乱之中随便套上的。
他声嘶力竭地冲着纯懿大吼:“你有没有跟那个疯子说!她女儿不在老子这里!不在!不要再缠着老子了!离老子远点!远点!”
看着延陵宗隽这一身狼狈,纯懿有些惊讶的站起身来,可听到他的质问,纯懿又有些无奈地垂下头:“我最近没能见到她……您知道的,我净化了我的小院之后,那些东西就没办法靠近这里了,我又没出去,所以……”
延陵宗隽顿时火冒三丈。他一双蒲扇般的大掌揪住纯懿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纯懿一脸:“去他娘的什么你的院子,你去给爷净化!去给老子把府里净化了!”
纯懿忍着内心厌恶,顺从地点头,很有眼色的:“那我今日就开始,先去您院子里。”
延陵宗隽这才放开纯懿的衣领,都不愿让她换身衣服,站在一旁瞪着一双牛眼看着纯懿,让她立刻就走。
纯懿无奈,只好装模作样收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将那块本来是打算刻给延陵宗覃玩的小铁牌珍而重之摆在最上面,带着裴明心走出小院,朝着延陵宗隽的主院而去。
裴明心悄悄跟纯懿咬耳朵:“我以为您也是乱说的,怎么太子还真遇了血光之灾!”
纯懿压低声音,略带些无奈地笑:“延陵宗隐向来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甚至都等不及让仇怨过夜。延陵宗隽那日在宴席上那般挑衅他,他绝不会忍,一定会报复回来。”
裴明心对纯懿的敬佩达到了高峰。她瞥一眼怒气冲冲走在最前面的延陵宗隽,又有些担忧:“那一会儿的净化仪式……怎么做?”
纯懿摊手:“随便做,爱怎么做怎么做。”
延陵宗隽住的,自然是太子府最大、最豪华的院落,除了他休息的正屋,还有与心腹臣僚议事的议事厅,处理朝务的内书房,单给他开设的小厨房等等,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
纯懿很有眼色地选了延陵宗隽的正屋先开始“净化仪式”。她也没什么章程,先从一段经典经文开始,然后又故意颂背一些虞娄人绝没有听过的大庆秘经,后面改为想到什么说什么,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囫囵,最后甚至连经文都不想颂了,干脆胡言乱语起来。
可因着她是大庆帝姬,自幼熟读群书,积淀深厚,这么神神叨叨说一些虞娄人听不大懂的话,倒是非常唬人。
纯懿一边“做法”,一边有些想笑。说起来也是讽刺,若不是她当初以为自己杀了延陵宗隐,整日噩梦连连,无法入眠,她也不会跟着母亲诵读经书祈求心境平和,这个时候也不能假借着这个名义忽悠延陵宗隽了。
纯懿扫了一脸严肃的延陵宗隽一眼:谁让你有延陵宗隐这么个好弟弟呢?
延陵宗隽的确是听不明白纯懿在念叨些什么,但就是莫名觉得很厉害的样子。开始的时候,他还肃穆立在旁边仔细听着,不时在心里跟着念叨一些“保佑”“渡我”什么的。
可纯懿这仪式实在是冗长,又着实无聊,眼看着时间流逝,她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延陵宗隽就有些烦躁了。他是个粗人,向来没什么耐心,能在这里站上这么久,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他却不敢打断纯懿,只得强压着性子又忍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耐心告罄,在心里对四方神佛们告了歉,说自己刚刚经了血光之灾,现在头晕脑胀,实在不适,怕再留下去出丑不雅,污了神佛们的眼睛,这就先告辞了,然后抬脚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纯懿恍若不觉,继续她的“净化仪式”,到了晚上才悠然离开,然后第二日又很自觉地来继续。
开始几天,延陵宗隽还跟在旁边一直监视着纯懿的一举一动。可他毕竟是太子,不能整日与纯懿耗在这里,见她没什么异常举动,后来也就派了护卫替他盯着,自己去忙别的事,时来时不来了。
又这么“净化”了几日,纯懿到底净化了多少不知道,太子主院的护卫倒是再也不拦她了,甚至还很恭恭敬敬地将她迎入院里。偶尔纯懿有什么需求,他们也二话不说,就听从她的命令四处奔波,为这位“神女”的仪式搭上把手,丝毫不敢阻拦。
到了后面,随着“仪式”越来越复杂,纯懿的要求也越来越奇怪。有时要府里三位阳月阴时出生的侍女帮忙端水,有时要找来一斤黑公鸡的尾毛,甚至还要过一次生于子时的十条小狗,一个要求接着一个要求,将太子府众人指挥得团团转。
延陵宗隽多疑的毛病又有些发芽了。这一日,他没与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回了府,气势汹汹就杀进了主院,来看纯懿在做什么。进了院子,见院内四处扔着乱七八糟的奇怪物件,却是一片寂静,只有纯懿那个侍女孤零零站在那里,对着他行礼。
延陵宗隽目光就蓦地沉了下来:“她人呢?”
裴明心紧张地手脚都在颤抖,却强撑着不敢露出分毫破绽,懒在延陵宗隽面前,对着他解释:“刚才好不容易见到了带头的,帝姬追去与他交涉了。还请太子在此处稍侯,不要惊扰到他们。”
理由倒是不错,可她现在却偏偏正守在他内书房外门口……
延陵宗隽皱了眉。他一把推开拦在他面前的裴明心,大步迈上内书房台阶,一脚踹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