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池无声地跟她握了握手,他的手温凉干燥,骨节分明,白得几乎透明,青筋明显,握手之时,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宁玉兮的脸。
宁玉兮撇开眼,看着满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花里胡哨的,但看着就很有食欲。
她在心里默默纠正自己,喜欢把食材弄成稀泥状的,应该是印度菜吧?
她没注意到自己出神的间隙,旁边两个男人都在看着她。
张律师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女士优先,宁小姐先动筷,不用客气,想吃什么吃。”
“哦,好。”宁玉兮点点头,尴尬地拿起筷子,又有些无所适从,伸了半天筷子,也没夹一点吃的。
为了缓解尴尬,她主动挑起话题:“张律师,可以说说今天具体是什么事吗?”
张律师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宁玉兮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人家了,吃饭的时候说话是不是很不礼貌的餐桌礼仪。
虽然她从小被父亲告诫要有礼貌,可那些所谓的礼貌仅仅是见到长辈要主动喊人,要会说谢谢,对这种有钱人的餐桌礼仪有点应付不来。
不过既然都说出口了,她也就不打算为难自己,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没事,我们先吃,吃饱了再谈事情。”
好在张律师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一个很自然的笑,宁玉兮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些——看来还是不要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
她开始埋头认真吃东西。
“宁小姐大学就读的是什么专业呢?”张律师忽然跟她闲聊起来。
宁玉兮抬头,扯了张餐巾纸,擦擦嘴说:“主修美术,选修化学。”
张律师佩服道:“这么厉害!专门为了当烟花设计师选的专业?”
适应之后,宁玉兮状态好了许多,泰然回道:“嗯是的,很早以前就决定走这条路了。”
张律师随口问道:“是吗,宁小姐怎么会这么早就执着于当一名烟花设计师?是因为小时候很喜欢看烟花?”
宁玉兮握着筷子,微笑道:“其实我小时候对烟花的喜欢没有那么执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要说有,那大概是我很小的时候,听我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最伟大的杰作之一就是以天空作画,我母亲是个相当优秀的画家,我曾经渴望追上她的步伐,后来发现自己在某一方面——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谦虚——就是有一点点天赋吧,所以选了一条与她相似却又不同的路,想让她看到我做出了她眼中的伟大……”
她发现自己好像说得有点多,这些话自己的朋友家人或是爱人都不一定喜欢听,她也模糊地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想法,并不能得到很多人的欣赏,只会让他们觉得幼稚且中二。
跟“想要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这种话一样,明明很平常的话,却总会被当作中二语录处理。
她理解别人对自己的不理解,也不为此烦恼伤心。
张律师含笑地看着她,眼里保持着欣赏和佩服,他早就感觉出来,这个女孩很不一样,他学过一点心理学,宁玉兮给他的印象,就不像一个正常人,表面平静很好相处的样子,内里绝对不是这样。
说起来烟花设计师也算是艺术职业,艺术家的思维与常人存在偏差也算正常。尽管他不是很能像她这样二十几岁还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说起自己的理想眼里会放光,但他能理解为什么她可以把程池迷成这样了。因为程池本身也不是个正常人。
“啊,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得有点多了,张律师不会觉得我幼稚吧?”宁玉兮真诚地问。
张律师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口茶,快速反应,官方地夸道:“没有没有,宁小姐一看就是性情中人,你知道我们做律师行业的什么样奇葩的人都见过,很难看到像你这么真实的——灵魂。”
张律师暗暗自嘲,自己入行近十年,竟然有一天会跟客户谈灵魂,还谈得这么正经,这大概也是宁玉兮的奇特之处吧,跟她一本正经谈灵魂,不会觉得是件可笑的事。
他瞥了眼程池,那人的表情几乎没变过,他直觉程池不会认为他们的谈话毫无意义,可能乐在其中?
“程总,你说是吗?”张旗用跟宁玉兮说话时那种斯文正经的语气问,语气里的调侃成分转移到了这句话本身,他相信程池听得出来。
与此同时,宁玉兮也看向程池俊逸的眉眼,她进包厢就奇怪,程池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又不说话,也不问问他们之前会面的情况如何。
程池轻笑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句:“是吧?”
还笑了……
可能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不管她说什么都很可爱?
张旗又转移话题跟宁玉兮聊一堆有的没的,期间还拉上程池一起,奈何程池话实在少得可怜,只能张律师自己硬着头皮跟宁玉兮聊一些无聊的话题。不是,到底是谁追女孩啊!
算了,他豁出老脸帮小程总一把吧。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请问宁小姐有男朋友了吗?”张律师问完,为避免有不好的误解,解释了一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玉兮自然又大方地笑了笑,说:“有的,男朋友在江城上班。”
张旗下巴差点没兜住,合着程池不敢直接约人家的理由在这儿啊,啧,这就难搞了,人家都有男朋友了,做人至少不该这么不地道吧。难不成他真想挖墙角?
这时,程池语气不善地开了口:“张律师,你大老远把人家叫过来就为了跟人叙旧?”
宁玉兮其实早就憋不住想问这么一句话了,碍于张律师话多,她一直不好意思打断,才跟他闲聊这么久。
张旗:“……”
合着他好心当作驴肝肺是吧!
他趁宁玉兮不注意,揶揄程池一眼,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哦,是这样的宁小姐……” 张律师又妙语连珠地把之前的话用另外一种语言组织方式很她说了一遍,并安慰她面对舆论压力不要太慌张。
宁玉兮听出说的话里其实没有多少值得细究的点,但是也不好直接表达出来。
“还有就是,别乱了阵脚,现在网上乌烟瘴气的言论太多,不要太过在意。”张律师说。
宁玉兮配合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程池神色如常地开口道,他靠在椅背上,看向宁玉兮:“昨天接二连三的热搜话题不是空穴来风,大概率是对方打算利用舆论把这事定性,占领舆论高地,后期打完官司,结果如何反倒没那么重要……”
宁玉兮不解地打断道:“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输了官司,不还是一样被打成原型?”
张律师也道:“是啊,官司打赢才是硬道理嘛。”
程池说:“官司打赢自然是硬道理。不过,打赢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赢了。以绚烂之樱在网上的关注度来说,这次更可能打的舆论战。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信息时代,很多人摄取信息常常顾头不顾尾,一件事被大规模洗进网民的脑子里,你至少要花费十倍的精力,用更大的声音去改变他们认定的东西!舆论操纵在资本手中,他们不惧你,就是因为不论官司输赢,他们都比你掌握更多的舆论资本。”
程池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宁玉次能据此看到他平时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样子。
她盯着他看得有些失神,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失态了。
程池朝她偏了偏头,俊美无俦的脸无论哪个角度都颇为迷人,他轻声咳了一下。
宁玉兮立刻回神,尴尬得头皮发麻:“呃……那是不是说,我应该自己去找记者和媒体澄清那些谣言?”
“先不用着急。最近你最好不要接受任何来历不明的记者采访,否则很容易被他们套路,无限放大你的不当言论,用来炒作。”
张律师若有所思:“也对,作品爆火到现在爆出作者有问题,隔了好几个月,舆论对我们很不利。我们还是得用自己的媒体把嘉乐公司的谣言压下去才行。”
宁玉兮头皮发麻,难怪她没底气反驳程池话里的意思——她头脑简单,她不久之前的做法,已经印证了这句话。
她不安地吃了一口离她最近的鱼子酱,味同嚼蜡,想赶紧结束饭局,去把记者的事儿解决掉,虽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总比待在这儿如坐针毡强。要是让程池知道她已经愚蠢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程池注意到她的异样,好像明白了什么,表情微妙地问道:“你不会已经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吧?”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怪,甚至不似平常那样冷漠,跟他过去无数次对她说话的语气一样,是温和的。
宁玉兮有些错愕,抬起眼看向他,眼前人好像变成了十九岁的程池,面对十九岁的程池,她从来不会害怕干了蠢事会被他看不起。
她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回过神来,为挽回一点颜面,她滔滔不绝地把今天早上的经历跟他们解释了一道,表示自己对记者媒体之类的不甚了解,原意只是想为自己澄清。
她说这话时,眼睛没有离开程池,发现他眼睛里没有任何烦躁的情绪,反而认真又耐心,她才稍稍心安了些。
张律师幽默地插了句嘴:“没关系,等官司打赢,我们会找媒体配合把风向扭转,届时打得嘉乐公司满地找牙。”
“我有个朋友跟认识很多家媒体,我到时候会让她帮忙联系。”宁玉兮郑重其事地说,心里肉疼得紧,想到又得花一笔费用去解决一场无妄之灾,她就头疼得厉害。
“不用,我们有专门的媒体控制舆论。”程池说,“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不得不说,程池家的律师业务做得挺好,律师舆论一条龙服务,宁玉兮稍稍放宽了心。
菜还没上完,谈话就差不多结束了,张律师借口有事先一步退场了,宁玉兮刚吃了个半饱,看着满桌子的菜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走,但是单还没买,菜也没吃多少;不走,又显得很奇怪,程池还在这儿坐着呢。
她小心瞄了眼那个男人一眼,看他那架势,应该很快就走了吧。
张律师不在场,宁玉兮对他说话的语气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她站起来,生硬道:“那个,我先去趟洗手间。”
程池迟疑片刻,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嗯”。
宁玉兮走到前台,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微笑道:“这位女士,十九号包厢是程总预订的VIP包厢,不用买单的哦。”
宁玉兮不确定地“啊”了一声,继而反应过来,应该是程池买了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