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多新鲜的招数了。
那一道汤是刚做好的,还有着九成的滚烫。由人端上来,停在柳玉鸾那张桌案的一侧,正要跪呈,忽然那丫鬟身子一歪,汤就连盘带碗朝着柳玉鸾这边泼过来。
同着那一泼的还有此起彼伏的连声惊叫,有上菜的那丫鬟,有柳玉鸾自己带的侍女,有近旁见到的胭脂等人。还有就是胭脂的那个婢女,她的呼叫声最惊慌,她不知怎么和上菜的丫鬟跌在一起,那汤泼出来,有一小半落在她手臂上了。
当然,更多的一半全都在柳玉鸾身上。即便他的侍女眼色极快的扯了他一把,可那原本照着脸来的一多半也淅沥沥的洒了不少在肩上,他下意识的往边上一躲也没能躲过全部。还好临出门穿的衣裳是厚的,因为他离门口近,又怕冷,外边罩着的大衣服没脱下来。还是他那个极有眼色的侍女一把推开地上那个吓坏了的上菜丫鬟,手脚麻利的去解柳玉鸾的外裳,以免汤水由外沁透。此一举虽然不太有体统,但也算急智沉着,这侍女是洛花卿亲自挑给柳玉鸾的,由小见大,果真是个非常能干可用的人。
但即便侍女再能干,柳玉鸾也觉得左肩乃至手臂都一阵热辣辣的疼。眼看着一场原本还算和谐尽兴的宴会霎时一片慌乱,以东道主绾儿为首,主子下人的都挤成团的围上来。耳旁一时七嘴八舌都是人声,吩咐着要水要冰要药膏的,喊着快请大夫的,还有指着那上菜的丫鬟骂着要打要杀的,不管真心或假意,都先抢了上来以示紧张,满脸的关切。
片刻前柳玉鸾还乐悠悠的看人家热闹,这么一转眼的功夫热闹的中心就成了他自己,果然是看人热闹者人恒看之。一片混乱中,受伤的那个人倒成了唯一不出声的一个,他这会儿居然还有心思自嘲报应不爽,随后又皱皱眉,虽然没大喊大嚷,可他当然是觉得很疼。并且身旁那么多人还要围上来一块儿聒噪,更让他又疼又嫌烦人,脸色便不怎么好看。自然人在身上有痛楚时脾气要比平常坏一些的,柳公子因为家中礼教甚严而涵养功夫颇好,可他终究还没成圣,他冷眼看见那边绾儿一叠声吩咐下去时掩不住的可惜脸色,哼了一声,扶着已经抢上来的小厮的手站起来。
因为侍女忙着解开他的外裳,连带着里头衣襟也乱了,他左手扯了扯领口,从这头往那头的一眼扫过去,曼声道:“我又不是要死了,你们吵成这样做什么?”他看向绾儿,不免要忍疼冷冷的笑一笑,这样才不怒而威气势十足。随后就要抖一抖衣袖,闲闲而立,这样方能显得高深莫测让人看不透意欲何为。
这些是他亲戚里各位当家太太们对待下边侧室姬妾时最爱用的姿态。若再有玉手纤纤兰花似的端着茶盏漫不经心的拨弄一下茶里的浮叶,那架势端的是乾坤独揽高不可攀。他家里虽然没有萧墙之患,妻妾之争总是有的,世家后宅里那些明枪暗箭何止花样百出?相形之下,绾儿那点手段,实在不够看。然他而今居然沦落到要学这一套妇人家斗狠的做派了,这体验不能不说奇特,也不能不说新鲜。他把眼神缓缓从绾儿脸上移到脚边那丫鬟身上,皱眉,垂眸淡声说:“别哭了。”似乎倒没有动怒。
周围终于跟着这一句话静下来。
丫鬟还只是个小丫鬟,好不容易得了端菜上桌的差,是个难得能在主子们面前露脸的好差事。她哪里想到一上手就闯了这样的大祸,跪在地上呜呜咽咽辩解:“公子饶命!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是……”她忽然想到什么,指着一旁那个婢女:“是她!是她推的奴婢!”
她身旁就是胭脂带来的那个婢女了,跟着她一摔而倒在地上,抱着手低泣,也不敢喊疼,她穿的没那么厚实,又不像柳玉鸾有个侍女在后头眼疾手快推开他,又不能立刻脱了衣裳,那一下烫的不轻,她脸色本来就惨白了,听到这句突然的指控,登时满脸震惊,慌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你!”
于是这两个人一齐都跪在柳玉鸾脚边,又哭又求,哭得他头疼,不耐烦的看着绾儿,等着看他还有什么后招。
“你还敢狡辩!”绾儿冷笑一声,他虽然在骂那个婢女,可是眼睛盯着胭脂,里头恶意不言而喻:“你是什么东西!主子面前也敢弄鬼!”他走过来,目光又落在婢女身上,忽然抬脚踢开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害人,就当我们都是瞎子?我院里的人,哪个不是千挑万选出来?往常再大的排场也没见出错,怎么迟不迟早不早,偏偏这会儿就出了岔子?还偏偏出在你边上?”他撇着嘴:“我就知道,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带出来,能有什么好货色了。”他意有所指的看胭脂:“一早我就劝了殿下的,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外头玩时有碰巧的,看一看就罢了,怎么好带回家来。这样的野丫头也是配带进王府里来伺候人的?果然一来就要弄鬼。”他语气一狠:“来人!把这个贱婢拖下去打死!”
好一个下马威。这会儿连胭脂也看出来了,绾儿是一箭双雕,一面派人想趁机向玉公子下手,一面栽赃给他。他自己要坐山观虎斗,还不忘言语里落井下石。
柳玉鸾揉了揉额角,头疼。这真算是他见过最粗暴简陋的一回栽赃嫁祸。他摇摇头,往后一侧,问他那个侍女:“请大夫的人去了吗?咱们去里头等,替我拿披风来,怪冷的。”
“已经叫人拿去了。”侍女才说完,外边拥拥搡搡进来一群人,去拿东西的小厮也在里面,他亦步亦趋跟着的,是亲自拿着披风过来的世子爷。
洛花卿一看到柳玉鸾,先狠狠打量了几眼。脸色有些泛白,又是烫又是冻的,这也应该。伤看不出来,看他还这样稳稳当当,大概并不多重。世子爷于是松一口气,把衣裳往侍女手上一砸,青着脸:“等什么等,等那些不长眼的再泼你一盆子汤水吗?伺候你主子回自家院里去!”后一句是和侍女说的,说完他就去主位上,一面问绾儿:“那小子着急忙慌的回来,说不清,我只好亲自来。说吧,也让我听听,是什么大事闹得你们喊打喊杀。”
眼见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柳玉鸾就由着侍女把他包的严严实实的回自己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转头去看地上的婢女,下巴微微向她的方向一扬:“你,也跟着来吧。”
这莫非是玉公子要保下这个婢女的意思?满场的人闻言都看向洛花卿。两个都是他的心尖尖,一个说要打死,一个又说要带走,她的正经主子还在边上看着——其实一个婢女值当什么,绾儿要下胭脂的面子,就拿她开刀,现在玉公子再要打绾儿的脸,自然也从她下手——死活都在世子爷一句话,可就在这一念之间,这三方高下立见,往后相思馆里风往哪边吹,就都能一目了然了。
洛花卿一怔,觉得柳公子现今竟然知道与人斗气了,真是长进,让他甚感安慰。他没怎么琢磨,不耐烦的挥挥手:“快走快走,这么冷的天儿,早不让你吹风,你出来干什么。”话虽这么说,还是放那婢女跟着他出去了。绾儿想要拦,才开口,就被世子爷打断。“胭脂,你来。”他勾勾手指,往后靠了靠,眯起眼看还跪在地上的那个端菜的小丫鬟,含着笑意:“这园子里个个都给惯坏了,你最乖巧,给殿下好好说一说,这是在闹什么呢?”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来,坐到我身边来……”
往后的话隔得远了,就渐渐听不清,那婢女哭的抽抽噎噎,又可说得上是险死还生,心里一个劲儿发怵,再多的话在耳边其实也不甚听得进去了。她迷迷瞪瞪的跟着柳玉鸾一行人回去,一直到大夫来看了诊上了药,院子里一个小丫鬟端安神汤来给她喝,她才算慢慢缓过劲儿来。掌事的那个侍女服侍完主子才抽出空闲来看她,嘘寒问暖时体贴又温柔,同她主子却很不一样。
这样忙了大半宿,终于里外都差不多消停下来,世子爷这才回来了。
他回来时柳玉鸾正把玩着他留在这儿桌上的两颗核桃,是他从品红那边出门时顺手从果盘里拿的。他听说柳玉鸾赴宴去了,这儿一面剥核桃一面等着,等了好一会儿突然小厮急慌慌回来拿衣服,他就跟着出去了,没剥完的一颗就撂在那儿,另外两颗整的,柳玉鸾回来看见了觉得趁手就拿来玩,此刻正在他手里滚来滚去。
他那儿炭盆子烧的暖和,世子爷一进门就挤过去,和他挨在一张榻上,问:“伤的怎么样?给我瞧瞧。”说着撸他的衣袖:“他们说的吓死人了,那小丫头手也真狠。”
柳玉鸾伸着胳膊给他看,说:“我还没她伤的重。”他指指一隅本来在绣墩上坐着和屋里侍女说话的婢女,世子爷进来时她们都起身了,安安分分并排站着。柳玉鸾把自己的衣袖又放下来,摇摇头:“听她说在她主子那儿是侍琴的,伤在手上也太不巧了。”
他口气里有些怜悯,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今晚见着他破了两回例了,两回都着落在这婢子身上。世子爷不悦的去看她,想看看这是个什么好人物。
可这一看更来气,因为这丫头眼波楚楚,我见尤怜,还当真是个出挑的人物。这让世子爷大不乐意。他眼珠子一转,就要使坏:“既然你怜惜她,不如留在你这儿,一个婢女而已,胭脂也不会不舍得。”
话说到这儿,按柳公子的脾性,大约得瞪他一眼,来上一句“不用”。他冷淡惯了,又是别人的婢女,洛花卿这样玩笑,多半要讨没趣,就好顺势把人打发走。
谁知道柳玉鸾今天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改常态,听他这样一说,竟然点点头,很是赞同:“好主意。”又向那边两个女孩儿吩咐:“你们都听见了?银朱要是肯留下,明日我就让人去海棠苑要人,那边要是缺人手,尽管从我这儿带上人过去让他们挑就是了,就算是和他换,挑完了也不用来回我。”他又看着那个叫银朱的婢女:“你要是舍不得旧主,那也是应当的,也是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回去。”
世子爷听他安排,脸又黑下来,等柳公子吩咐完了,他看那婢女的眼神已经变得古古怪怪,蓄着满心的坏主意了。
柳玉鸾一瞥眼看见他这样,嘴角一勾:“怎么?殿下替他舍不得?”
被洛花卿凶巴巴的把后头的话都瞪回去:“别想拿话激我,不吃你这套!”说着一挥手:“都给我滚下去!这事往后再说。”他一拍桌板,把那两个女孩子都赶出去了,然后再回头来收拾一旁含笑托腮的柳玉鸾。
他们挨得近,正好便宜他越过小几,扑上去一把将柳玉鸾按住,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用手指顺着颌骨的线条一路划到下巴尖,就在那儿捏了一把:“说吧,怎么你突然要讨她?”他眉梢一挑:“你要是这会儿敢和我说是瞧上这丫头,那可想也别想。反正今晚已经打发了一个丫鬟,也不在乎再多一个,你要是编不出一条天衣无缝的理由来,我就活剐了她。”
他说的阴恻恻的,半点儿不像玩笑。这话说来狠毒,照世子爷蛮横霸道的作风,倒有一多半的可能真就去下此毒手。柳玉鸾垂眸看了看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指尖,抬眼直视他,缓缓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移开去,轻轻的一皱眉,道:“听闻礼亲王最宽厚不过,王妃也是再温柔和气没有的,我实在好奇,究竟是谁,教得殿下这样的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