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梅花得了柳玉鸾的好,银朱也跟着喜欢,回去就一五一十禀给胭脂听,胭脂同柳玉鸾谈不上交情,绾儿挑事的那回算他救了银朱,银朱频频往这边跑他也就随她去了。他想女儿家想要为自己奔个好前程,这无可厚非——虽然他觉得银朱看错了人,那个玉哥儿,是用冰雪做的心肝,为人一冷到底,捂不热的,实在不是她的良人——他也懒得去管,银朱说是他的婢女,可是花街里几两银子买来的,实在谈不上主仆情深,她自有她的出路,犯不上谁去枉作小人。
银朱有主子的默许,隔不几天就会从海棠苑送一枝新折的梅花过来,间或还要贴上一些小玩意儿,诸如新求的平安符,自己打的络子此类。那些东西也是全数都收下了的,都在一个单独的小匣子里,虽然全没用上过,贵在却是柳公子亲自收着。院中的大丫鬟知道她在公子那儿有些得眼,从不轻慢她,此刻正在门边陪着她说话。她就问:“公子的病还没好么?”
“好多了。”大丫鬟笑了笑:“今日殿下来了,正在里面陪着公子说话,也不知能不能见你了。”她话语里有些同情,满院子的仆人们都知道银朱对玉公子很有心,这要是放在外头,才子佳人英雄救美,是多么美满的一折子戏,可叹她是在相思馆,一心惦记的又是世子爷的玉公子。
银朱低下头,看着手中还沾着霜花的梅枝,默然不语。世子爷携美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张婉媚的侧脸。他点点头,啧啧称赞:“很美,很美,可惜我这会儿不娶妻,不然也该纳一房这样的美妾。”
“胡说八道。”柳玉鸾慢他一步,在后头笑了他一句。看着他去一边坐下了,他也跟过去,说让银朱坐,银朱却屈膝说不坐了,她送完了花还要赶着回海棠苑伺候去。倒是说起她带来的一个篮子:“里头都是新采的药草,山上雪大,采的不多。家乡郎中开的土方子,奴婢见人用过,是有些成效的,公子叫人拿去给大夫瞧一瞧,若是能用的,就算是奴婢回报公子救命的恩典了。”她说这些话时深深的看着柳玉鸾,手里捏着竹篮的柄,指节都捏的泛出白来。
柳玉鸾被她看得敛起笑容,正色起来,望一眼她提的那个竹篮,抬手揉了揉额角,又看向洛花卿,神色一恍惚,终于摇了摇头:“药材又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乱用恐怕有害无益,你还是带回去吧。”
银朱不愿就此回去,再劝了一句,他便索性道:“用药治病自有大夫的事儿,冬天里雪大,你一个女孩儿,山上少去为好。”停了停,又道:“我正在病中,起来见你一次,实在辛苦,替我回去谢谢你家公子赠花的美意,这一阵子我也没有功夫看,你就不要再送花来了。”
他这手打碎少女芳心的本事,多年过去也仍是信手拈来的,半点儿不生疏。年少那会儿就是这副德行了,他从来就是这么个人。只是一张脸生的讨好,偶尔笑一笑就难得的温柔似水,那真是给几分颜色就能惹得姑娘家芳心可可。自然,是白动了心。世子爷在身旁听着,往边上侧过头去,抿着唇忍了好一忍,才没笑出来。忍也没什么用,他插话让银朱就此退下去时,语音里的笑意依然露出来,使得女孩儿用一种针尖般锐的眼神看向他。那里头虽然百般压抑过,却始终有一种掩不住的厌恶。
柳玉鸾似乎也是觉得银朱的眼神有些锋利,身子微往旁侧倾了倾挡住,顺着世子爷的话缓缓打发她:“殿下发了话了,你再不回去,他可要生气,不免又闹得我不安生。原来你不是来送花,是给我惹祸来了?”
这话说的有够绝情绝义了,银朱一走,世子爷就拍手:“真是好一出落花流水啊。”他笑眯眯招呼丫鬟把花拿过来,执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那一大枝拿在手里高他小半个头,他仰头看,侧脸的轮廓是锋利却精致的,像经年用水磨琢出来的脂玉雕件儿。
柳玉鸾看着他时,他也斜眼瞥过来,花容相看好,眼底都是风流,含情带嗔似的问:“你急着赶她出去,又撇开得干干净净,是怕我剐了她?”这话是他上回说的,此刻又想起来了:“你要真是存心的这样拐弯抹角救她一条小命,那她被我杀多少次也不算冤。”
“她只有一条命,您打算杀几次?”柳玉鸾嘴角微微翘了翘,起来拿过花去桌边插瓶:“才刚夸口带我去花街柳巷招蜂引蝶呢?这才一个。”
“哟呵!你都肯说出这种话来,不带你去,显得我多吝啬似的。”世子爷敲了敲座椅的扶手,起身:“那就去,明日尚书公子他们在京中第一花魁那儿设宴替我洗尘。”他跟到柳玉鸾耳边来,撑着桌沿歪起脑袋看他的脸,下巴一挑:“带你去。”话毕又拧眉:“怎么你一头的汗?”拉了拉他的手,冰冷,手心也全是汗。
“才说过了,我在病中,这样起来一趟,很是辛苦。”这话说的若无其事,他摆弄完了花枝,转身往里走,要再回去歇一会儿。
洛花卿跟上,抢先打起帘子,嘴上还在埋怨:“那你出来做什么,她是什么贵客值得你迎到外头来?真是胡闹。”
柳玉鸾在软榻上挨着枕头靠下去,回头说:“明明是你要出来的。”他听说银朱来了,本来是要丫鬟带她进来,世子爷不愿意,说不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人物也放进里间来。柳玉鸾就让丫鬟请她回去,世子爷又不愿意,说是海棠苑里的寒梅他还没看过,这就要出去看一看,说着就出去了,柳玉鸾只好跟出来。
虽然晓得是自己理亏,世子爷当然不肯认,用毯子胡乱将他一捂:“就算是这样,我自去我的就是了,你干嘛跟着?”洛花卿急慌慌让人请大夫去,看着柳玉鸾,气不打一处来:“你非得和我抬杠。”都到了这份儿上了,一句跟一句的顶嘴,平日好的时候要逗他多说几句话比登天还难,何等的涵养功夫?世子爷觉得这一趟出门回来,柳公子似乎活回去了。
就请了大夫来,切一回脉,又吊一阵子书袋,说的那些世子爷十句里也听不懂两句,倒是最后有一句明白:没什么大碍,病情本是好转的,只是要少动心续多加静养。公子平日已养的极当心的,既说又不适起来,兴许是受不得风激,好好睡一觉,再换一贴药看看。随后开了方子,背起药箱出去了。
因为有了大夫的话,柳玉鸾被世子爷勒令去睡觉,这位殿下终于自觉不该叨扰一位病人,看柳玉鸾喝药睡下,顶着风雪打伞出门,往檀郎那儿蹭饭去了。
檀郎那儿正要传饭,也没传成,被他拦住,使唤檀郎下厨,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几样菜。他就守在门边上等,没什么边幅的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脸往廊下的湖面上看。这个小厨房三面都临水,仅有不临水的是门外接着回廊。下边就是湖面,没有冻上,棉絮似的飞雪落进去,很快就消溶不见了。
“干什么在门口坐着?怪冷的。”檀郎从灶台前抽空看看他的背影。
“你也知道冷。怎么想的就把小厨房放在这儿了。”他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哈欠。
“殿下,属下是您的门客,不是伙夫。”檀郎嗤一声:“盛夏的时候想下厨,这儿最凉快,又隔着我的屋子远,当然是放在这儿好,谁一起先还预备着您大冷天里要来吃饭呢?”这是怪世子爷生辰那天白费了他一桌荷花席。
“你手艺好,父王当初让你跟着我时,谁知道是不是打的个让你伺候饮食的主意。”门口那位双眼望天,对他的这个门客颇有微词。
这着实冤枉他老爹礼亲王。
礼亲王当初给独子挑的这个人,是因为他天生个纵横家的坯子。他见儿子学武胜过学文,便想小世子长大了定然是个莽夫,身边总要有个才谋之辈襄扶,几番斟酌才决定了放这么个人放在他身边。
来年世子殿下果然不负众望的长成一位金装玉裹的草包,可将相之才的谋士却丢进了蓝颜堆,变成他身边头一号爱宠。好一个悔不当初,据说老亲王气得呕血几升,关起门来请家法,打折了藤杖三条,无果,终于拗不过爱子要死要活的可怜样,牙一咬,权当看不见了。从此后世子爷没了约束,更是海阔天空,在京中一霸的康庄大道上脱了缰,越走越远。
这些都是发生在洛花卿与柳玉鸾相识又决裂以后,那时宫中两位殿下的储位之争终于翻到台面上来,锋芒初现。彼时世子爷的荒颓,大殿下的势弱,不得不说都是一种韬光养晦蒙蔽对手的假象。
那一年朝堂上崛起的新秀是义王鸦青殿下。先忠义将军夫妇疆场殒身十余年后,他们这位幼年需承父母遗泽才能勉强在陛下的照拂里顺利长大的孩儿,终于一肩挑起门楣,如同一口藏不住锐气的宝刀,开始崭露头角,大杀四方。
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风言风语,说陛下偏心偏爱,义郡王一人独大,是头一个封了王的,风头更胜一众正经皇子们,这实非吉兆。义王跋扈,如今得势,有朝一日人心不足,必为朝野之患。
这简直是杞人忧天,那时的义郡王,也就是如今义亲王鸦青,当年听了这话,乐不可支的去找大殿下学给他听,末了还批了一句:“二殿下门下如此铁齿,不去说书,委实屈才。”这话后来也同样传了出去,更坐实他跋扈之名。
于市井中传出此言那位大人究竟是不是二殿下门下,如今已不可考,只据说是他后来让人堵在巷口打落门牙两颗,是礼亲王世子洛花卿叫人动的手。那会儿他和鸦青,情谊还算不浅。
也很有趣,礼亲王是个和气良善很有才识的贤王,他教出来的儿子却走草莽的路子。先忠义将军夫妻二人都是铁血沙场的名将,他们的儿子鸦青,到最后则长成个满肚子机心的奸佞。
论打架,鸦青打不过世子爷。论耍心眼,若没檀郎这样的人在一边提点,世子爷终究要稍逊一筹。
因此檀郎该当是世子爷美人藏品里名副其实的第一人,这是柳玉鸾也比不上的。单是事无不可对其言这一点就差得远。
他外头有事不决都与檀郎商讨,这会也一样。这个小厨房冷归冷了点,可这样空立在水上,绝不会被偷听,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世子爷看了会儿天,又打了个哈欠,远眺隔水一岸的临水小筑,问:“我走的这一阵子,那边的有什么动静么?”
“有。”檀郎手里拿着个萝卜正雕小人,头也不抬的讥讽道:“近来开梅花,隔壁那位,每天不是看花就是送花,不是送花就是赏花,不然就弹个曲子唱花,咏花词做了不知道几刀纸那么多,忙得很呐。”
“我今日是和这破花较的什么劲。”被这一大堆花绕了个眼花缭乱,洛花卿直嘀咕,懒怠再发脾气了,捧着脸的手指动了动,揉揉眼睛:“我那当年被皇伯父点了名是工于算计的二堂兄,在东城能轻易掀起那么大的风浪。费心巴力塞了个人进来我这儿,难道是为了叫他做一堆破诗好把我酸死?”胭脂要真是这样行事,信亲王派来的这个细作就太不够格了。
他们断定这个世子爷为了和洛苍蓝“斗气”而“抢”来的新宠是来者不善,必然暗中和信亲王那儿还有联络。虽然如今没有查出什么证据,檀郎也不敢掉以轻心,说还会着人继续盯紧他,洛花卿就放心交给他去办,不再揪着这件事瞎问了。免得又想起那个银朱来,生一肚子闷气。
他眯了眯眼,说起这回去平乱的事情。
去了后才知道,七王玄英是中了陷阱,被人下了毒才至于受伤。他就和檀郎说这回事,隐约似乎有什么很要紧的干系在里头,一闪而过个念头,可他不仅想不起来,还越来越糊涂了。
檀郎先时还和他前后推敲其中细节,后来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撑住他的肩把他摇醒:“回屋里去,蹲在这儿睡要生病的。怎么困成这样,您半夜做贼去了?”
“嗯?”世子爷醒来才发现他差点儿睡着,顺口应了声“去当采花贼”。扭了扭脖子,嘟嘟囔囔:“总觉着我想起来什么事。”实在记不起来了,他叮嘱檀郎:“帮我记着,等我醒来你问我。”
于是站起来,干脆先去檀郎屋里小睡去了。一路打着哈欠出去,留下檀郎在灶台边独自忙活。锅里的水开了,他把盖子一揭,扑面的水汽腾上来,一片雾白遮住脸,挡住半掩的门、门外的回廊、廊外的湖。
湖那边是海棠苑,隔着烟雾落在檀郎眼里,和园外纷乱的世事一样,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