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山南的别院里,柳公子记得有一个汤池,修得宽阔,哪怕世子爷想要里头用浴桶划小船也不成问题,专门预备着供这位穷奢极欲的殿下沐浴用。这样算来王府还不如他的别苑,礼亲王府地方虽然也不小,毕竟是在京中,寸土寸金,很难让他铺开这样的排场——即便是这样,他仍旧让人在自个儿院子里专门僻了一间屋子,照着相思馆那个大汤池造了个小的。
那扇移门就和书房的移门正对着,是专门请御用的工匠打的,镂空花的木纹上蒙着轻纱,被灯火摇曳着的一个影子,就氤氲着蒸腾的水汽落在素纱上。动人的旖艳随着浴汤的暖香扑面而来,湿漉漉的剪影半遮半掩的在心头一晃,由不得人不起遐思,在脑海里抑不住的要顺着这朦胧的轮廓去勾画出更多血肉丰满的具象。
一股躁郁更加的涌上心头,柳公子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忿忿不快,眉头紧锁。
成什么样子,一点儿当人家殿下的尊重也没有。他忍不住去想洛花卿当着他那些爱宠们、当着他军中的将士们、当着檀郎,是不是也这样不顾忌。
那是必然的,洛花卿又不是个腼腆的人,他当年还是个少年那会儿就在花街柳巷里混的风生水起,后来大一些时又去了军营,和成群的将士们混在一起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他向来都这么没体统。就好比现在,隔着一层轻纱掩的没合严实的门,大喇喇的宽衣沐浴,他就丝毫不顾忌一墙之隔还有一个柳玉鸾。
倒是摔书的动静他听见了。沙场上练出来的人耳聪目明,屋里又没几个伺候的,静得很,他泡在池子不动弹,很容易就听见外边的声响,掀下脸上的一张帕子,懒散的滚在池边翻了个身往外头张望,偷瞄这边的动静。
柳公子当窗坐着,神色是看不清了,只是不大消停,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都是些细碎的小动作,丝毫不见君子坐如悬钟的端方。世子爷招招手,叫一旁埋头端酒的一个侍女过来,无声的指指移门,让她去把帘子撩一撩,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柳公子在人前端得太稳,虽然那样高不可攀的模样最勾人,可这样偶尔使些小性子,他看起来也觉得别有一番趣味,十分喜欢。侍女轻手轻脚的过去,帘子打到一半,外间叮啷一响,茶盏也被重重的放在桌上。
洛花卿:……
意欲偷窥的世子殿下有些委屈的嘟囔:“看看也不成么?”
这话音虽然小,居然也传过去了,柳玉鸾回过头来,索性起身,沉着脸色走出书房,又推门过来。走到卷了一半的帘外停下,看看侍女,再一扭头,屋里池边还跪侍着一个托着点心的,角落里另有两个捧着香花的,瞬间更黑了脸:“出去。”
顶着夹板气战战兢兢许久的侍女们如逢大赦,若不是顾忌她们殿下,几乎是要欢天喜地的退下去,临走前还把手里的活儿塞给了柳玉鸾。柳公子捧着一手香花,登时有些莫名。看看那女孩子关上门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已经闷在胳膊里大笑的洛花卿,一歪头。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丫头。”世子爷趴在池边仰头看着他笑:“从前檀郎在的时候,偶尔也进来替我捏捏肩,她们服侍你少,不知道,可怜见的,我哪儿敢这么使唤你呢。”他笑得停不下来,伸出手来接那个花篓:“快放下吧。”花篓没接到,迎面倒是砸了他一头的花,缤纷的兜下来,香气扑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柳公子把花篓往边上一撂,彻底不干:“又是檀郎!”
嘶——世子爷在心里暗呸了自己一口。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侧过脸咬咬嘴唇,恨不得打自己一下嘴。可他又不好再改口,更显得欲盖弥彰,只好叹口气:“你一向和他要好的,不过是玩笑几句,哪里就值得这么当真了。旁的什么不好学呢,学人家小心眼。”说到后来他也有些埋怨起来。不过是一件小事,怎么偏偏就这么不依不饶,里里外外烦心事儿已经够多,如今连柳玉鸾也要给他添不顺心,他从来都脾气不够好,难免露出些不痛快的意思。
这就愈发惹恼了柳公子。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白皙的脸颊上叫怒色晕得都有些泛红,眼神锐利的扫下来:“我自然小气,檀郎大方,你一向喜欢他,留着我做什么?你去接他回来,想来他是极乐意的。”他冷笑:“听说世子殿下从前是一刻也离不得他的,如今放他出去这么久了,必然想念。”
这从何说起。这么夹枪带棒的,谁也听出讥讽来了。世子爷一阵恼火:“怎么好好的成了我的不是,我为了你已经迁了他出去,难道反而竟生出过错来了?”为了让柳玉鸾顺心,他连自已倚仗的臂膀都给挪出去了,反倒惹得一身怨怼,这才叫无理也要闹三分。
“为我迁出去?你前后替他多少的打点奔波?他这一去竟不是前程似锦么?殿下口口声声是讨我的好,其实究竟是为了谁,岂不是一目了然么?”柳公子平日里极少同人家争吵,话赶着话,这样急促的一通说下来,虽然不是大喊大嚷,却因为情绪上涌,一字一句都砸的既沉又狠。
世子爷听在耳朵里,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如果面前不是柳玉鸾而是旁的什么人,兴许当场他就要动起手来。收拾那些胆敢对他不逊的人,世子爷一向是手段雷霆的,愿意在柳公子面前多些忍让是一回事,可也不能总忍着,他是天潢贵胄,生来不知道忍这个字怎么写。他一时不愿意再纠缠下去,手在池边一撑就翻上来。这屋里是不能呆了,好在王府今日待客,打扫好的房舍多得是,随便哪个客院里也够他安生睡一觉了。世子爷身手很好,跃出水面撩起衣袍转身披上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披着中衣从柳玉鸾身边过去就往外走,一边吼早早躲出去的侍女们:“人呢!更衣,让人去客院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不许走。”柳玉鸾今天打定了主意要小题大做似的,竟不肯放他出去,门外的人听到召唤才露了半个身影就被他斥回去:“滚下去!”
那几个仆人们见主子吵架,哪里敢上来触霉头,全都缩着脖子躲回门外。世子爷见了越发动怒,胳膊上的手攥得太重,痛觉更激起肝火,他转身时神色里就有些凶狠:“柳玉鸾!”
他是习武的人,柳公子和他一比,实打实是个文弱的书生,因此他在柳玉鸾面前总会有几分克制,怕失手伤人。再谨慎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何况是正在气头上的世子爷,他猛然转身时一把挥开钳制自己的那只手,不过就这样顺势的一挥手,却忘了他们站在汤池边,他这样一推,不偏不倚的把柳公子一把推进了水里。
这还不算,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哪怕这样,柳玉鸾也并不松手。
哗啦的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手忙脚乱的从水里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水渍时,泡在汤池里的两个人终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吓,暂时有些清醒过来。
这又是争的什么闲气。好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才安生了几天,怎么为了一个檀郎,就要吵得天翻地覆起来。
柳玉鸾眨去眼睫上的水珠,看着依然面带残怒的世子爷,抿了抿唇,终于松开手。可没等世子爷收回手去,又被他重新一把抓住手腕。世子爷偏过头看看手,又皱眉看着他,下巴一扬,已然没了半分好性子,只要柳公子再激怒一分,就要当场发作他。
终究还是没有。最要紧的这一刻,柳玉鸾却没有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甚至世子爷本人,也没机会再说出什么来,因为柳公子拉他过去,低头咬住他的唇瓣,吻他。
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地双手捧住脸,整个人都压过去了,把世子爷推得往后仰,一退再退,直到肩背抵在池边,仰出一个诱人的弧度来。呼吸的热度变得烫人,衣裳湿透了水,贴在他身上轻的没有似的,隔着那么一层滑顺的织品,手下渐渐地加重了力道,不知道是抚摸还是揉捏,只是触手的柔软让人忍不住的暴戾。柳玉鸾从投入的一吻里喘息着睁开眼时,眼眶都有些泛红,盯着世子爷看时是一股子的狠劲。这神态也不陌生,世子爷不是不知道,柳家的二郎看着是个与世无争的高洁雅士,其实某些时候凶的很。
“原来是个狼崽子。”差点儿被他咬破舌尖,洛花卿缓过急促的呼吸,舔舔被吮的有些发疼的嘴唇,奚落的嗤笑一声:“不闹了?”当然不会再闹了,柳公子的手都停在他腰后,再往下那么一捞就能轻易架起他的腿来,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不猜也知道了。
从前头病了以来,世子爷又忙,他们许多日子没亲近过,眼下好端端一个殿下,活色生香的摆在他手心,只隔着一件单薄中衣,这样的任君采撷,如若不想着采一采,那么柳公子的定力只怕也修炼得快要看破红尘了。
腰后的手慢慢收紧了,还在向下摸索,最终要摸去哪儿,显而易见,世子爷不等他得手,反手掐住了手腕,媚气的和他笑一笑,笑得他神魂颠倒,这才一把勾住他的下巴,凑过脸来四目相对:“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总不好直言了当的说殿下您待旁的人亲近得太没分寸了,我醋得慌。这话要说出来——柳公子微微赧然——他没那么厚的脸皮。他就不开口,低头咬住世子爷的指尖,垂眸看着他,轻轻的啜一口。
“啧,不肯说?”好的很,世子爷把手指一转,从他唇齿间收回来,作势就要推开他:“那我今晚可要睡到客院里去了,你自个儿别扭去吧。”
柳玉鸾被逼得没法子,已经被挑起来的热情顿时化作一股无名火:“不许走!”这样喊了一声,他抱着世子爷的腰,终于认栽,低头把脸埋在他肩窝,有一下没一下的细碎轻吻,含糊的抱怨:“你处处都护着檀郎,让我怎么办呢?我心里喜欢你,见你待旁人和待我一样好,当然是要生气的。”他停下来,喉头梗得有些发酸:“想来我先前说的心里有你那些话你大约听过就罢了,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世子爷一楞。柳玉鸾一提起来,似乎倒是这么回事儿。他如今年岁渐长,少年时笃信的那些情深义重,似乎早就磨得不剩下多少。他身边偎红伴绿多少佳人,个个都曾山盟海誓说爱他刻骨,初初听来着实动人,听得多了,也不过尔尔,听完了转头也就忘了,要是个个儿都当真去计较,一颗心就那么大,不知新旧要多添几重伤,哪里伤得完。
柳玉鸾说喜欢他,他固然心动,他当年苦求的不就是这么一句喜欢么,苦得差点儿搭进去一条命。可他早就过了苦求的那个当年,这喜欢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既然是平白多得的,真真假假,也就不必费心去思量了,只不过是他记起时,就当它是真话,拿出来讨自己欢喜欢喜,有时忘记了,就丢开手不管,也不碍什么事。
“这……”世子爷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颇不好意思:“你说这事,谁能想得到呢?”看着柳玉鸾抬眼投过来委屈的目光,他咳了一声,只好说:“你留在相思馆原本就是我强求的,那天突然说这么句话,谁知道竟会是真的呢。”他还以为那天是柳公子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在撒娇,当年那么掏心挖肝的爱他也没换来,转头就和在路边白捡到似的拱手到了眼前,换成谁也只当是随口的敷衍了,怎么好当真的。他惊疑不定:“怎么就喜欢我的呢?”就捧起柳公子蹭在他肩窝的脸来使劲打量,那眼神里烈要溢出来的贪恋灼得他心里一跳,那是他没见过的,就算是当年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没见过柳家的小公子露出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来,让人仿佛感受到要被生吞下去的一股威胁,不自觉的松开手往后躲。
竟然是真的!
这念头让他心里惊涛骇浪。
躲是躲不掉的,反而被握住了肩,更亲密的逼近,柳玉鸾低头,极轻极柔的在他额头上亲一亲,看见他闭上眼扭过头去,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前世欠你什么深情没报,因此要这样爱你。”
这才知道原来一腔的深爱落了空,果真是伤心,当年洛花卿这样伤过一回心,如今就要轮到他。
他不敢说还记得当年欠下的情债,只能假托前世。
要仅仅是为了檀郎,总不至于就这样乱了阵脚。令人忧心的不是檀郎,其实别说是喜欢檀郎,就连檀郎爱慕他这件事,藏得这么严严实实,他也不见得就知道。洛花卿究竟是不是爱一个人,没有谁能比柳玉鸾看得更明白。可正因为见识过了曾经洛花卿爱一个人时是怎样的,他才耿耿于怀。世子爷对他再好,也仅限于此了,或许他比寻常的侍宠们是不同的,或许他比檀郎的分量要重一些,他是万花丛之中念念不忘的一枝独秀,心之所系。
可曾经他更是洛花卿心头铭刻的独一无二,情之所钟。
拈花惹草也好,怜香惜玉也罢,世子爷一再的处处留情,只是因为笃定了彼此都是说说罢了,因为没了要伤心难过的人,就无所谓收敛避嫌了。说来说去,他对柳玉鸾是不是爱他不再那么执着,自然也就没有了期待。
偏偏它在这样的时候来了。洛花卿猛然睁开眼,他觉得有些冷,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着,仿佛时光倒退,他从那个沙场喋血的王侯战将,又变回当年懵懂青涩的年轻人,忽然遇上了他的情窦初开,满心都是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所有唾手可得和失之交臂的过往都在眼前交织浮现,痛与爱在一瞬间都击中他,好像早已愈合的伤疤被再次吻醒,好像所有沉埋深渊的苦厄都被阳光照亮,好像一颗垂死的心忽然等到了花开。
只是一瞬间就婆娑泪流,他伸出手,按在柳玉鸾的胸前,这儿一定是很疼的,可望而不可及最伤人,他疼过的,所以明白:“你该早些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几乎要泣不成声。
“是我不好。”柳玉鸾伸出双臂禁锢他,手掌贴在后背,抚平那些经年的伤痕:“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
我爱的太迟了,才让你受尽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