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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岁除之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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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肆门前的两位客人,正是海棠万里和元戟。

海棠万里今日鬓间簪花,穿了一身丁香色的交领襦裙,没有大片的金线牡丹纹样堆叠在裙摆,比往日多了一分淡雅。

元戟也换了一身衣裳,却仍旧是一身黑,拄着她那根白色骨杖。脸上的伤经过一夜,已经完全愈合,几乎看不出痕迹,只是明显神色疲惫,眉眼间也隐隐透着忧虑。

她们一个明媚,一个冷峻,样貌皆是不俗,要不是书肆周围有隐匿的阵法,恐怕要引得不少人驻足侧目。

“那孩子入山后便同我那薛师伯住在这,你之前遇到的吉光阵,就是他布下的。”海棠万里站在书肆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元戟,估摸差不多该来人了。

“薛牧山?”果然,元戟心想。

那日的吉光阵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破开,如此也算合情理。毕竟整个灵居界,能在阵法一道与薛牧山一较高下的,不过寥寥。

正想着,就见里间走出一个长须白发的老者。他样貌苍老,动作却不迟缓,几大步就走到了两人面前,背手而立,上下打量一番来者,却没有立即请人入内的意思。

“师伯,您这是……”见薛牧山身上几串深红的血渍,还隐隐透着一股鸡屎味儿,海棠万里嫌弃地捂住口鼻,皱眉问道。

“过年杀鸡呢。”薛牧山随口应付,转头看向元戟,没吭声。

“这是眠月宗……”海棠万里见气氛有些凝滞,就开口介绍元戟,却被直接打断了。

“不用说了,以前见过。”薛牧山叹了口气。元钺的妹妹他怎么会不认识,只是多少年没见了,彼此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至于她的来意,自己多半也能猜到。

“张衾音好歹还提得起剑,你怎么就老得都要散了?”元戟见到薛牧山的样子,心头也有些感慨。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凭借一人之力便截断无涯海啸的人,似乎已经一去不返。

她曾隐约听闻薛牧山境界凝滞、寿元将尽的事,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有什么分别,人总是要死的。”薛牧山又叹口气,“你上了山又下来,想必已经见过山主。这时候登门,肯定也不是来叙旧的。说吧,想干什么。”

元戟点点头,缓缓开口:“我是来见那个孩子的。一是确认元家血脉,二是……”

“没有二。我不知道山主应了你什么,但除此之外的不行。”薛牧山摆摆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这孩子一出生就跟母亲相依为命,过了年也才九岁。不论你是想查什么,还是有什么目的,但凡你还顾念元钺,别跟孩子说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他指的是什么,孩子的身世吗?

元戟起初还没听明白,转念一想便嗤笑一声,说道:“你要瞒着他?你能瞒多久?他一直躲藏着也就罢了,既然回了灵居界,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况且,你怎么知道他宁愿被瞒着?”

不瞒着,难道让他小小年纪就去追查当年的事吗?他若是知道自己出身世家,父亲又死得离奇,如何能够安心呆在山中修行呢?

有时候,薛牧山很难理解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修士的想法,他们在亲缘上总显得十分薄凉,对晚辈也没有太多的关心和爱护。

“那你呢?查了这么久,查出什么了?你是眠月少主,元家嫡女,身份不可谓不高,你查清了吗?张衾音,现在外边还有人尊称他一声炼雪剑主,境界比他高的掰着指头都能数清,这些年他又查出了什么?他只知元家牵涉其中,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一无所知。

现在,多牵扯进来一个小孩,就有用了?你别跟我说什么认祖归宗的屁话。这话别人信,我不信。你若是为难,回去就说是我拦的你。想把孩子牵扯进去,我死之后你再来。”

薛牧山眉头紧皱,越说越激动,怒气也窜上心头,只是顾忌着后院还有卞荆在,这才压低了声音。

他一挥袖子就想往回走,却被一边的海棠万里拉住。

“别啊,师伯。”海棠万里暗自用力死死抱住薛牧山的胳膊不让他走,一边用眼神示意元戟,面上却娇声道,“元少宗主也没说就一定要如何了,她远道而来也算是客,哪有大过年让客人吃闭门羹的啊。您说是不是?”

“放手放手,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薛牧山使劲抽回手,让海棠万里离他远点。

她一靠近,馥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胀。别的女修士都是怎么出尘怎么打扮,一个个的都如同仙子。只有她,什么香什么艳就往身上穿什么。

海棠万里装作委屈地退开两步。

被这一搅和,薛牧山也不好再直接离开。他抬眼看看沉默不语的元戟,觉得自己先前的话也有些重。

“的确,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会卷进很多事情,而这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元戟自嘲地笑了一声,眼神却带着寒芒,“但你们不明白,生在世家,有些东西是无法舍弃的,就像血脉与天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背负至死亡。

你想瞒他一时,这没问题。横竖他是受圣物指引上山,谁也带不走他,今日我不会多说什么。但你若是想护他一世,恐怕很难。”

元戟见薛牧山一副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子的样子,心里觉得可气又可笑。那头的白埜都已经把棋下到了十年后,这头的薛牧山看样子却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一辈子。

不过他说的也对,连自己都没有头绪的事情,多牵扯一个孩子不过是把水搅得更浑。

灵居界的世家大族就像是一辆疾驰的马车,而自己这个明面上的少主就坐在马车的最高位上。没有人知道,决定马车前进方向的从来不是坐在车里的自己,而是那个看似不起眼,却手持马鞭的车夫。

马车不会因为上面多了一个人而改变方向,卞荆在渡落山,却有可能成长为执掌马鞭的那个人,就像当年的元钺一样。

自己留在眠月宗的这些年,所寻求的不过也就是这样一根马鞭。只可惜,眠月宗与渡落山不同,自己很难有那样的机会。

元戟内心所想,外人不得而知。海棠万里在一边却听得头都大了。这两位大爷,明明都没什么敌意,话却说得一个比一个不中听。若言语如刀剑,恐怕此刻面前已满目疮痍。

见薛牧山又要开口,海棠万里抢先一步说道:“师伯,还有什么事不如让我们进去再谈?都站在大门口一刻钟了,人家看着也不好看啊。”

薛牧山闻言,想想也是,就清了清嗓子,领着两人入内。

“先进来吧。”

……

后院,膳房。

卞荆正坐在小板凳上,低头专心地一点点清理鸡身上残留的细小绒毛。他的动作很熟练,也十分细致,一看就是在家中做惯了的。

“哟,你还会干这个?”

身后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说话,把卞荆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根带着凉意的手指就捏住了自己的脸。

“唔唔?”卞荆觉得自己两边脸颊的肉都挤在了一起。

抬眼去看,他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一个淡紫色衣裙的女人,她的脸很白,圆圆的,一双眼睛带着笑意像是会说话。

这是谁?薛先生说的客人吗?卞荆有点懵。自己应该是没见过她的,但是这种突然出现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薛牧山脚步稍慢,这时才跨进膳房,他见海棠万里捏着卞荆的脸,就黑着脸一把拍掉她的手。

“像什么样子!”女孩怎么也学得跟张衾音那家伙一样,喜欢动手动脚的。

被低喝了一声,海棠万里耸耸肩,并不放在心上。

“薛先生,她是……”

见卞荆看自己,薛牧山摸摸脑门:“这是我师侄,复姓海棠,你叫她……”

啧,叫什么好?这小孩还没入门,不好论。

“叫师姐就行。你叫我一声师姐,上山之后想欺负谁都行。”海棠万里顺势接话,趁小孩没反应过来又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你别说,看着不可爱,脸还挺软的。

“有你这么教的吗,让他上山去欺负人?”

还师姐,哼。薛牧山心想,按照山主的安排,卞荆不出意外,该是渡落峰的弟子,即便此刻待在书肆,迟早也是要上山的。

到那时,他师承白埜,就算放眼整个灵居界,辈分恐怕也高到吓人,届时怕不是张衾音都要给他行礼,哪还轮的到你这个“师姐”。

“对了。”薛牧山突然想到了什么,往旁边走了两步,示意卞荆向门外看,“院子里那位也是今天的客人,晚上会留下来一起吃饭。这里我来弄,你去给她倒杯茶吧。”

卞荆“噢”了一声,就从小凳上站起来,洗了洗手向外走去。

“还挺乖的。”海棠万里轻笑。

“我倒宁愿他别这么乖巧。从小长在尘世,虽说远离了灵居界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可终究是吃了些苦头。你看他那一对父母,哪里像他一般会料理这些俗务。”

薛牧山说着,坐回了板凳,接替卞荆的活继续干,开始用剪子剖开鸡身,取出内脏。

“之前听您的意思,他跟元师伯长得很像?”海棠万里看着小孩走向院子的背影,心头突然一跳,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但她又说不出来。

“岂止是像。”薛牧山卷起袖子,换了一盆水,继续处理木桶里的母鸡,“除了眼神和性格不太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说句离谱点的,简直就像是元钺一个人生下的孩子,看不出半点东宫家的影子,真是怪哉。

“我觉得他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薛牧山神色一顿,“我细细查过,没发现什么。只是有时候比较闷,比一般孩子话要少。”

少到你说了一大番话,他可能也就愣愣地“啊”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人是不傻的,甚至有点小聪明,就是不知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不对。肯定哪里有问题。”海棠万里微微摇摇头,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跟薛牧山对视,“山主有见过他吗?”

“……应该没有。”见她神色异常,薛牧山眉头也微微皱起。

海棠万里这个人,在修行一途上的天赋并不突出,尤其是与云栖峰众人相比,实在不起眼。但她有一处十分特殊,那就是她的直觉极准,或者说感觉非常敏锐。很多卜筮术法都无法预测的事,她却能微妙地察觉到。

比如张衾音神魂碎裂前,她产生过强烈的预感。那时她每日坐立不安,右手控制不住地持续颤抖,连剑都提不起来,一连持续了半个多月。等她心静下来,山外却传来了张衾音出事的消息,说他直接从万丈高空坠落,生死不知。

现在想来,与其说是玄妙的预言,不如说是敏锐的感知。她还没想明白是哪里不对,也理不清前因后果,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判断,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有了反应。

“不是太大的事。”海棠万里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看了一会儿,“但可能有点麻烦。”

……

跟着薛牧山走进后院,元戟就在院子的老树旁坐下了。

树下有一张躺椅、一张半破的石桌,几个蒲团和树根做的矮凳,横七竖八散落着的除了一些油纸包着的糕点,就是几本看了一半,反盖着的书。

有一种简单到令人羡慕的安宁。

这倒是神仙日子。这样静静地住在渡落山下,既没有尘世的饥馑之忧,也不用为了一丝提升修为的机缘争到头破血流,难怪薛牧山一住就是十几年。

他总是格外放得下。

正想着,元戟就看见一个小孩端着个木茶盘走了过来。茶盘上面放着黑褐色的陶壶和茶杯,以及几样街面上就能买到的点心,古朴中带着韵味,与她往常见过的精致茶点截然不同。

卞荆小心地端着茶盘,还要分心留意脚下的路,因此只顾得上闷头走路,忘了抬头招呼一声客人,也就没有看见对方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小子,机灵的时候转头就跑,这会儿又有点傻愣愣的,元戟心想。她静静地看着小孩慢慢走近,在石桌上放好茶盘。

不过,他长得真的跟元钺很像。有些黝黑的皮肤,根根分明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尾,连垂眼注视的神色,都跟元戟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也难怪有的人见了他心中惊骇。

但长得再相似,也终究不是同一人。

卞荆这时已经倒好了一杯热茶,正准备请客人品尝,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客人竟然就是昨天遇见的那个黑衣女人。

“你,你不是昨天那个……”卞荆有些无措,他看了看眼前眉心一点黑痣,似笑非笑的元戟,又看了看院子四周,没见到其他人,这才确定她就是薛先生说的客人。

但是好奇怪啊,如果是客人,为什么昨天她在门口那么久都没有进来呢?

“是啊,又见面了。”元戟看着面前动作变得有些僵硬的小孩,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放松了一些,“昨日问你名字,你怎么就跑了?”

“我……”我觉得你不太像好人,卞荆心想。

但是傻子也知道不能说实话,他只好故作镇定,一边找补:“我叫卞荆。我……以为您是来找薛先生的,就想跑去传话。这是蜀黍须制成的茶,您尝尝。”

说着,双手递过来一杯清透微黄的茶水,蜀黍的长须飘荡其中。

小骗子。当时薛牧山根本不在附近,你这是张口就来啊。

元戟心里明白,却不揭穿,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随意问道:“以荆为名十分少见,这是谁给你取的?”

“应该是我阿娘。我从小跟她一起生活,也没有别的亲人。”卞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也就照实说。

“那你别的亲人呢?”

“不知道。”卞荆随意地晃晃脑袋。

“不知道?你难道没有问过你阿娘?”

是没有问过,还是无从得知呢?

“没问过,这有什么好问的,该在身边的人总会在身边,而分别的人也总有理由。问了又能怎么样,也许只会让阿娘难过。”

卞荆在这个问题上的想法总是与其他人不同,他并不关心那些可能存在却从未见过的亲人,他在意的只有守着自己的阿娘。况且,说不定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问过这些了,没有得到答案也许就是因为阿娘也不想说。

不想提的事情,往往都不那么美好。就像赵瀞辞每次提起他那过世的母亲,赵叔都会偷偷掉眼泪。

“就像我爹。”卞荆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他没有不要我们,那他多半不在了吧。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无所谓。”

以前,他还在心里猜测,父亲可能是因为生病,或者服徭役之类的事不在了,但自从得知这世上还有修士这类人,他又觉得也许还有别的缘由。

但卞荆并不喜欢刨根问底。一件事如果足够重要,那么阿娘一定会和自己说。如果她不说,那么这件事要么没那么重要,要么就是有被隐瞒的理由。

他总是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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