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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番外:春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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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城外十里的一处小亭。

亭中,祁钰和还是披着件厚实的大氅靠坐着,双眼微阖,神色萎靡,似乎有些疲乏。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炭盆,元钺此刻正蹲在炭盆边上,拿着一根树枝戳盆中即将烤好的红薯。

可他掌握不好力道,只是一戳,红薯焦黑酥脆的外壳就被破坏,露出一小片色泽金黄的内瓤,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大手笔啊,祁少主,灵居界争破了脑袋的灵材,被你拿来讨一个尘世小姑娘的欢心。那么大一棵灵槎木,怕是不好找吧。”

元钺翻来覆去地戳盆中那圆滚滚的红薯,头也不抬地说。

“倒也不是给她的,春和楼好歹养她十几年,如今她入了灵居界就是离了尘世,那些东西也算了了因果。”

祁钰和眼睛都没睁开,随口回答。

“说的好听,你送了这么一棵灵槎木过去,也得看那春和楼吃不吃得下,这会估计正闹腾着呢……话又说回来了,我看那丫头长得确实不错,就是年纪小了点,才刚十五岁。对一个尘世的小姑娘这么上心,啧,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听见这话,祁钰和微微睁眼,轻笑一声。

“彼此彼此。比起我这个名存实亡的少主,您才是真有魄力。东宫与令家早有婚约,你这私自与东宫高晴结成道侣,可是一巴掌扇了两家的脸,噢,可能还不止,令尊恐怕也没有同意这桩婚事吧,小心他老人家一生气,又把你踢去戍守西荒,那你这几年可就是白折腾。”

“你懂什么,西荒有西荒的好处。不过你一年到头行踪诡谲,消息倒比谁都灵通。要是真的又去守西荒,那真的就得靠祁少主你多加接济了,我跟晴儿倒无所谓,可我俩要是有了孩子,那就不妙了,到时候你记得多带点东西来,我夫妇二人一定扫榻以待。”

“去你的,首尾尚且没有收拾干净,就在这说什么孩子。赶紧起来,一直蹲着像个什么样子,要是被人瞧见,你那苦心经营的高不可攀的模样可就毁于一旦了。”

二人自小相熟,元钺什么性格,祁钰和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人本质上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尤其喜欢睡觉,只不过生在了元家那个地方,又有副好皮囊,平日不得不端着少主的架势。

一般人见了元钺,只觉得他尊贵冷漠,一副居于高位、生杀予夺的样子。相熟的人则清楚,他是个懒散到令人发指的人,无事的时候最喜欢钓鱼,或者躺着晒太阳,如果没人打扰,他有时一躺就能足足十天半个月不带翻身的。

可元钺终究成了一柄见过血的刀刃,哪怕他天性并不是如此。

他就像是一枚铜芯的鸡蛋,最外面是名为元家嫡子的壳,这壳威势十足,能唬住大半的人。壳里面是柔软的鸡蛋白,安静得在任何地方都能淌成一滩,可一旦有人想要捣碎试试,就会发现那蛋黄仍旧是铜铸的,简直坚不可摧。

“马车还没走,你不再去见见?成了我渡落山弟子,以后要想下山可不容易。”元钺将沾满炭灰的红薯从盆中取出,又丢给祁钰和一个,也不管他穿的一身素色。

祁钰和一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将红薯捏起来丢开,又拿出帕子搓搓手指。

“不见了。我这一回家中,要忙的事有许多。若是能见,以后总有机会。若是见不到,那就算了。”祁钰和仔仔细细地将指甲缝也擦了一遍,淡淡地说道。

“我是看不透你,耗在尘世这几年,事到临头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元钺一边吹气,一边剥开红薯皮,也不怕烫,张嘴咬了一大口。

“什么叫无所谓?你也不看看,她才几岁啊,分得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祁钰和叹了口气,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那你分得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别打岔……问你个事。”

“你说。”

“自我见她的第一面,就觉得她出身有些古怪。我也遣人去查了,可并没有结果。”

“哦?哪里古怪?”

祁钰和一看元钺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却还是开口道:“人总是会被环境打下烙印的,就像你幼年入圣地,呆在渡落山的时间比在家要长多了,可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你是世家出身。海棠她有一些细小的习惯,不是能在普通人家里养成的。……我想知道问樵书上是怎么说的。”

“问樵书那可是圣物,岂是我能看的。”元钺拍拍灰,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挺直脊背,身姿端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你继续装。别人看不了,你还能不知道?”祁钰和伸手就要去捶元钺的肩,可惜他躲得快没打着,于是抓起那个红薯朝他丢过去。

“诶诶诶,别丢。”元钺双手接住红薯,抬手表示认输,收敛了玩笑的神情。

“问樵书上没有她的身世背景,只说是命格尊贵,然亲缘淡薄,四岁时亲友凋残,国破家亦亡,九岁流落歧国都城,应于十五岁接引入山。”

“四岁……”祁钰和垂目沉思。

“不用算了,十一年前州国都城被破,州国皇族被屠戮殆尽,唯有年仅四岁的镇南公主不知所踪,多半就是她了。”元钺知道他会问这个,一早就去查了。

“镇南公主?”

“是啊,镇南。这封号就算是在军功显赫的侯爵身上也是极少见的,却给了一个四岁的公主,真是闻所未闻,也不知这州国皇帝是怎么想的。”

“……那她叫什么呢?”

“妫万里。妫是州国国姓,万里是这镇南公主记在玉牒上的名字,不知怎么取的,也不像个公主的名。”元钺顿了顿,又说,“我原也想着要给海棠改个名,毕竟入道之后总不好顶着个妓馆的花名,后来得知她身世,便干脆改作了海棠万里。”

祁钰和低声念了两遍,点点头。

“海棠,万里,万里海棠。”

这确实是个好名字。

州国虽是一个已经覆灭的尘世小国,可妫姓毕竟特殊,恐怕会牵扯出事端,以海棠为姓则可掩人耳目,而万里原就是她的本名,虽然乍一听有些朴拙,可与海棠相连便显得恰到好处。

海棠万里,这名字仿佛在心中一想,便能望见绵延万里、如熊熊烈焰一般的花海。

“既然这样,我也放心了。最后还有一件事。”

“你说。”

“我知道渡落山极少插手灵居界事务,弟子也常常隐世不出,但海棠若是想下山,别拘着她。她说过想要四处去看看,可惜我回祁家之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带她去,只能请你多加看顾了。”

“好。”元钺点点头。

……

海棠万里上渡落山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身上穿的都还是那一晚的嫁衣。她就像是出嫁一般,从自幼长大的地方离开,去往一个未知的所在。

元钺要带她离开的时候,她其实是抗拒的,可他拿出了一枚木铃铛,以及一块火红的,布满火焰纹路的玉石。

那是祁钰和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石。

到了渡落山之后,海棠万里就上了云栖峰,并且有了一个师父,叫张衾音。那是个长得跟狐狸精一般的男人,眼睛狭长,常穿一身的红衣,偶尔还有点疯疯癫癫的,想一出是一出。

她还有一个师姐,叫俞粮。虽说是师姐,却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看起来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也不见外人。

张衾音和俞粮这一大一小,总是形影不离的。

海棠万里后来做了剑修,学了一手剑法,但用的不算好。

师父张衾音说她不算是习剑的好材料,她太依靠脑子去使剑了,什么要想得明明白白,可剑法没有那么多道理好讲。

“剑是什么,那就是手啊,你用手的时候会满脑子想着如何控制它吗?若是与人对峙,等你想明白了剑招,人都凉了。”

每当这种时候,海棠万里就会格外想念祁钰和。如果有那个人在,说不定一眼就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可惜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渡落山就像是一口深深的古井,不管外边如何风雨飘摇,它从不会起一丁点的波澜。

春和楼的那几年,遥远得就像是一场梦。

一直到海棠二十九岁那年,元钺突然从山外带回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直到多年以后,她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时元钺一身华贵的衣袍全是血渍,像是从什么尸山血海中拼杀而出,虽然没受什么重伤,却是一脸的疲惫,连脸上的血印都没有抹去。

平日里,这个师伯是最重仪态的。

他满脸凝重的神色,一手托着襁褓,行色匆匆,身后则跟着张衾音,两人像是刚回山就直奔海棠万里这来了。

她被元钺这一身血吓了一跳,见他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又是惊讶又是慌张,心中还有一阵莫名的恐惧。

“怎、怎么了,元师伯,出什么事了。这是谁的孩子啊?”

元钺看着海棠万里,双目微红。他咽了咽喉咙,似乎有什么话难以说出口,但还是盯着她的双眼,果决地说道:

“祁钰和死了。”

这句话仿佛一口洪钟突然被敲响,来回在海棠万里的耳边轰鸣,带来一阵的天旋地转。

海棠万里的脸色当即就僵住了,两滴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却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谁死了?”

“祁钰和,他死了。”元钺面对海棠万里的眼神,终究还是别过了眼睛,看着怀里的婴孩叹了口气,“这是他的外甥,祁长宁。”

“他怎么死的?”

海棠万里上前一步,死死揪住元钺的衣袖,她才不管什么外甥不外甥,只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元钺满是血痂的手反握住海棠万里,快速而又清晰、一字一句地说:“祁家乱了,祁钰和以及他的至亲,没一个活下来的。我现在来不及跟你说太多,总之这个孩子就是他这一支唯一的血脉,我要你现在、立刻从北边出山,绕道将他送到净宗。”

海棠万里没有反应,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恍惚地站立着,几乎要摔倒。

“你清醒一点。”元钺苦笑,又叹了口气。

“我去吧师兄,万里都没怎么下过山,去净宗的路我更熟。”张衾音此时搭话道。

他虽然不清楚这祁家少主与自己徒弟之间有什么纠葛,但看此时的情形,自己去恐怕更稳妥。

“不行。”元钺拒绝地斩钉截铁。

“为什么?”张衾音有些不服气地叫嚷,像条丢了包子的狗。

元钺似笑非笑,往身后瞥了一眼,立即让张衾音收了声。

“你以为我这一路怎么回来的。祁家至少有百十个修士在追,只要这孩子一出渡落山的地界,马上就是铺天盖地的术法压过来。你得跟我在后面截了那些人,孩子让海棠带出去。”

“听明白了吗?”元钺再一次跟海棠万里确认,便把襁褓往她怀里一塞。

襁褓里的婴孩又轻又软,闭着双眼正在酣睡。刚出生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的吗,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像豆腐般破碎。

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小家伙,让一向端方雅正的元钺几乎杀红了眼。可他自己溅了一身的血,却没让这襁褓脏污半分。

于他而言,这是挚友最后的托付。

海棠万里感受到怀里的重量,手微微发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僵硬地点了点头。

总之,那一天,护送祁长宁的一路上都十分惊险。海棠万里朝着净宗一路奔袭,元钺与张衾音则在她身后拦下了无数身披黑袍的祁家修士。

一阵阵耀眼的光华在身后亮起,兵戈撞击的声音破风而来,那是海棠万里第一次面对修士之间的争斗。各种闻所未闻的术法一次次指向她,却又被元钺与张衾音阻挡。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记得到了最后,张衾音那把通体雪色的长剑几乎如同血玉铸成的一般,光是挥动便带着血光与煞气。

此战过后,炼雪剑主之名愈发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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