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薛牧山和卞荆二人蹲在膳房一起炖鸡汤。
他们一同坐在灶台后边,卞荆在柴火堆里挑挑拣拣,找出样子顺眼的木棍就递向身侧,而薛牧山接过之后便随手丢进灶膛,为锅中汩汩翻滚的鸡汤再添一把柴。
哦对了,此刻锅中就是那位飞进院子啄了卞荆又逃之夭夭的鸡兄,它又一次大摇大摆在院中踱步的时候,被薛牧山一把揪住,很快就进了锅子。
眼见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劫持,卞荆惊恐地问,这不是我们养的,也能直接吃吗?!
薛牧山龇着牙笑。
于是两人便并排靠坐在了灶台后边。
灶膛里的火焰不断舔舐着黢黑的锅底,隐隐传来鸡汤沉闷的气泡声。
卞荆突然转头问道:“薛先生,周樟宁是上山去了吗?”
原本,周樟宁几乎每日都会提着他那破烂竹帚路过书肆,可自从那日回来,卞荆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就像其他那些通过考验的弟子一样,突然就从衡灵镇上消失了。
薛牧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仔细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没听说,应该还没呢。怎么,你很关心他?”
卞荆摇头。
其实倒没有很关心,只是如果连周樟宁都上山了,那这里可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那小子要是去松瀑也就罢了,若是选了飞绝峰,一时半会怕是上不了山的。”
薛牧山不在意周樟宁,却对李存的状况时刻关注。
自从他几日前擅自解封了剑意,就一直昏睡,直到不久前才恢复意识。可人清醒了,却也不能立即活蹦乱跳地到处跑。他如今正在松瀑峰静养,每天除了磕丹药,就是躺着望天,时不时还要被路过的冯予惜数落几句。
而只要李存还有一口气在,周家那小子就上不了飞绝峰。
“上不了山?为什么,他不是有那个牌子吗?”卞荆伸手比划了一下。
“啊,你说那个玉牌。”薛牧山挠挠后背,打了个哈欠,“那确实是通过考验的信物,新弟子拿着它,只要走出衡灵镇,自然就会被各自带上山。云栖、松瀑都是这样,但是飞绝峰不同啊。”
“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应该也知道,飞绝峰与其他各处不同,它历来只有峰主一人。这并不是因为什么渡落山的规矩,而是因为飞绝峰容不下第二个人。”
薛牧山说着,从灶膛里拿出了一根烧了一半的柴火,随手晃了一下熄灭了火焰,就用烧焦的一头在石板地面上画了交错的两条线,线的两侧分别画了六个点。
“这是整条渡落山脉的走势及各峰所处的位置,除了最中心的渡落峰,从西至东一次是太衡、云栖、松瀑、飞绝,以及最为偏僻的陵隅。”薛牧山用焦黑的木棍从左到右依次指了指几个黑点。
“其中太衡、云栖、松瀑虽然高,却不算真正的险峻。太衡弟子众多,屋舍也多,渡落山大半的藏书几乎都被安置在那里。云栖虽然人少,但住的都是极为挑剔的人,要么精致到奢靡,要么孤僻到常年不露面,因此该有的东西也都有。松瀑那就更不必谈了,举世闻名的一条灵泉瀑布,弟子们临水而居,蜂巢一般的炼丹房、炼器室就掩藏在瀑布后面的崖壁之上。”
薛牧山说完,在飞绝峰的黑点上重重碾了碾,又说道:“可飞绝峰不同,那不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渡落山脉层层叠叠的山林之中,掩藏着许多不为人知或逐渐被人遗忘的东西。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它们与外界隔绝得太久,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许多年前,灵居界还不叫灵居这个名字的时候,曾爆发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那时无数的生灵死去,遍地都是残肢和无主的灵器。其中有一些境界高深的修士躯体与灵器,即便经历数百年风吹日晒,仍难以销蚀。”
薛牧山没有亲眼见过那场大战,只是从典籍中窥见过一二。
“为了尽快平息战后的动荡,几方势力联合起来,收殓了当时曝于荒野的修士尸骸与无主灵器。渡落山就是其中之一,有很大一部分的尸骸与灵器……最终就被掩埋于飞绝峰。”
置于山林之中的东西,总是很快就会失去踪迹。也许只是一场大雨,被翻开过的土壤就会重新变得密实,荒草盖过岩石,树木抽出新枝,一切归于寂静。
起初的几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也渐渐遗忘了这件事。但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明明没有生出灵智的器物们,在各自主人的尸骸逐渐消失之后,残存的灵力就逐渐逸出地表,在飞绝峰上形成了一道道有灵的罡风。
裹挟着大量灵力的凌冽之风,在枝叶花草间轻柔地穿行,与虫鸟齐驱也不会伤其分毫,却在有生人踏入飞绝峰之时,轻而易举地撕裂来访者的躯体。
即便是刻有高深阵法的精妙防具,似乎都无法抵挡这凶戾的风刃,往往在触及的一瞬间便被撕成了碎片。
“人一进去呀,就跟集市上的豆腐一样,一瞬间便被划开了。‘哗哗’几声,地上就只剩了一滩血肉。”
薛牧山伸出手掌作砍刀状来回拖曳,想吓唬卞荆,可惜小孩一脸平静,不为所动。
“所以是那些埋藏的灵器阻止外人入内?那飞绝峰后来为什么又有人能进去了呢?”卞荆仰头问。
“一开始飞绝峰只是一处荒山,连渡落山也没有什么人,松瀑与云栖这种名字都是后来才有的。那时渡落山的所有人都聚在一个山头上。”薛牧山用一种哄小孩听故事的语气说道。
“罡风初现的那些年,根本没人发现飞绝峰的异常,直到有人误入其中受了伤,渡落山众人才惊觉那里生出了有灵的罡风。若是这罡风盘踞在一处不伤人,那不管它其实也可以,但随着年月飞逝,罡风游荡的范围不断扩大,甚至有人畜因此丢了性命,渡落山才最终决定要控制它。
他们试了很多办法,以灵器封印,或以术法强行抵御,可惜效果一般。阵法倒是能控制一时,可随着一代代施术者的逝去,阵法的威力不可避免地散失,最后化为虚无,那罡风也一次次地冲破阵法,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
“如果封不住的话,就不能不住在这里吗?罡风是从灵器中诞生的,那把灵器挖出来,丢得远远的不就好了?”卞荆抱着膝盖蹲在一边,看着地上那幅粗糙的图画,头也不抬地说。
这话一出,让原本兴致勃勃讲故事的薛牧山有些愣神,他低头看看小孩黑乎乎的发顶,脑中闪过一串画面,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从卞荆来到渡落山,知情的人明白他是元钺与东宫高晴的儿子,有那样的双亲在,料想他将来也不会平庸。薛牧山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即便这小孩偶尔有点愣,但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卞荆的修行天赋。
可天赋是一回事,后天的努力是另一回事。
就像卞荆虽然从里到外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可自幼成长的环境,让他养成了与元钺截然不同的性格。
元钺虽然骨子里有些懒散,但是世家内部的斗争与倾轧,让他早早地明白灵居界的本质就是弱肉强食。一个人往往实力越强,境界越高,才越有可能过得自在。
但卞荆从出生起,就没有接触过属于灵居界的一切。
他在尘世长大的这几年,虽然有吃有穿,但一直在四处漂泊。就像是一棵遇风而长的草,看起来顽强坚韧,实则根本没有扎下根,为了在哪里都过得自在,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因为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所以也从未有过目标。
换句话说,他没有什么必然要达成的事,也没有一定要留下的东西,于是每当遇到了问题,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拼尽全力去解决,而是“换个地方吧,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习惯了遇见困境时选择更加轻松的道路。这说句好听的,是随遇而安,可实际讲起来,不就是因为内心想要逃避而止步不前吗。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呢。也许元钺不生在元家的话,也会是这副样子吧,对什么事都不在意,无时不刻地想要省点力气。
薛牧山暗自想着。
可修行,偏偏是一件逆天而行的事,注定困难重重。
眼前选择了一条看似惬意的路,也许反倒是越走越偏。
“走当然是走不了的,渡落仙树在这,渡落山弟子又能去哪呢?至于把灵器挖出来……与其说那些是无主的灵器,不如说是先辈修士的遗塚,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掘的。”
“那他们最后用了什么办法呢?”卞荆其实觉得薛先生扯得有点远了,但他还是顺着接了话。
“他们找到了一具上古灵种的尸骸。”
那是一具比屋舍还要庞大的躯体,雀头鹿身蛇尾,长角上布满光泽熠熠的鳞片,双目微阖,除了染上尘土的皮毛与腹部干涸的血洞,浑身上下看起来仍旧满是生机。
“那是一位生于风中的灵种,半生都在与疾风同行,也是世间难寻的、能够掌控罡风的生灵。”
当时的渡落山修士,将这具躯体中仅剩的一根完整肋骨抽出,以它的皮毛血肉为辅材,炼制了一件能控掌控罡风的灵器,如人的肋骨一般大小,通体雪白,取名为蜿蜿。
薛牧山伸出双手比划了一截长度,说道:“大概这么长。它依靠灵种的血脉发挥威能,因此与寻常灵器不同,它必须被植入人的身躯,才能勉强产生作用。”
这灵器初次现世,威能与风险都不可知,尤其是需要剖开躯体与自身融合的特性,更是令人却步,无人敢贸然尝试。最后还是一位女弟子一口应承下来,果决地剖出了自己的一根肋骨,将灵器安了上去。
后来,她踏上飞绝峰,自如地掌控那片如利刃一般的罡风,也成了渡落山第一位飞绝峰主。
“这么说,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飞绝峰上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其他人也不是完全上不去,只不过需要飞绝峰主全程陪同护送,或者灵力深厚到能够与罡风抗衡才行。但抵御罡风的滋味可不好受,没事谁会去那里找罪受,飞绝峰也就一直冷冷清清到现在。哦对了,这控制罡风的灵器,有个名字,是第一代飞绝峰主取的,叫蜿蜿。”
蜿蜿,如龙在天之形貌。
这位峰主仙逝之后,她的身躯与本命灵器一起埋在了飞绝峰,而她躯体之中的灵器蜿蜿则与她的术法一同,被下一任弟子所承袭。
这也就是为什么飞绝峰上历来只有峰主一人,而飞绝峰弟子上山之后首件事务,就是为师尊收殓。因为没有那根世代承袭的肋骨,就没有人能够踏上那座满是荒塚的飞绝峰。
“灵器能传承……术法也能直接承袭?”
“说是术法,其实就是一片被炼化的群山,也就是李存的千山剑意。还记得那天空中出现的画卷吗,那可不是他自己修出来的,而是从上一代手中接过,再化为己用的。要不是这特殊的传承,以他的资质,怎么可能与张衾音比肩。”
这并不是薛牧山贬低李存,而是少年时的张衾音,习剑的资质简直到了一种非人的境地,可不是现在这个疯癫又疲懒的样子。
卞荆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指,又问道:“也就是说,飞绝峰的传承一共是两样,一是需要以自身肋骨替换的灵器蜿蜿,能够掌握山中灵冢所产生的罡风,二是……很多座山?”
“准确地说,是一千零一十二座山。山的‘形’在炼化之初就已经湮灭,如今只留下了庞大的‘意’,你也可以理解成山的魂,或者威势。历代飞绝峰主承袭了千山的‘意’,最终化为己用。像李存,他是个剑修,一心习剑,于是这威势便化为了蕴含千山的剑意。”
“……听起来很厉害。”卞荆懵懵地点头。
“但想要当飞绝峰主可没有那么简单。”
薛牧山摇摇头,伸出了一根手指。
“首先,这名为蜿蜿的灵器本质是灵种的胸骨,灵种与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灵,修士剖开胸口将其置入,本身就有一定的风险。历代飞绝峰主因此身体收到损伤的,不在少数。”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其次,飞绝峰上有数以万计的无主灵器,其中蕴含的上古残识,不光有尚未散失的庞大剑意,还有高深境界的修士对战的破碎影像……它们会无时不刻对修士的神魂产生冲击,产生的影响各不相同,有的是耳边终年会有巨大的雷声轰鸣,几乎丧失听觉,有的是被恐怖的梦魇所困,睡梦中不得安稳。不过也有好处就是了,悟性高的话,能从残识中学到不少东西。”
薛牧山叹口气,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呢,就是刚刚说的千山之意了,你也看到了,驾驭它需要极其强大的体魄与意志。李存境界跌落之后,千山剑意几乎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这些年还是依靠着封印才能喘口气。所以说,天下哪会掉馅饼啊,真有一步登天的机会,也是要付出等同的代价的。”
总之,上飞绝峰就是一场豪赌。那几乎是成为顶级修士的捷径,但付出的代价是,躯体上的损伤及神智上的折磨,且永无休止之时。
“周樟宁知道这些吗?”
“你也太小看那姓周的小子了。”薛牧山搓搓手,抹掉不小心碰到的黑灰,“他跟你可不一样,世家大族中长大的人是最会衡量利弊的,哪里会吃亏。”
最多不过是交换罢了。李存需要有一个人,在他死后承袭灵器蜿蜿与千山之意,镇压飞绝峰上作乱的罡风,而周樟宁则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能够与周家平等对话的实力与地位。
就在薛牧山和卞荆一人一句闲聊的时候,灶台上方的锅中突然传出一阵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息,薛牧山猛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就跳了起来,用脚背踢踢卞荆的屁股。
“傻小子,别愣着了,汤都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