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天子出现，纷纷松了口气，法正则是愣在当场，据他收到的情报说北阴大帝至少还有两日才能到，如今为何出现在此，难不成被耍的人是自己？他强稳住心神，纵使自己乃是天庭钦差，但面对阴间之主也得把锋芒收敛起来，法正行礼：“天使法正，见过陛下。”

天子只是冷笑，丝毫没有让人起身的意思，法正弯得腰疼心中也恼火，不顾谕令竟直接起身。北阴大帝笑容收敛，神色尽是彻骨的阴冷，侍卫把天庭之人全都控制住——尉迟恭还没走，天子变脸的刹那他冲上去一脚踢在腿窝上，法正猝不及防跪了下来，又被摁着头重重磕在地上。

北阴大帝这才慢悠悠的动作，阴气聚成的龙椅在狭小的囚室里显得颇为拥挤，指尖阴炎萦绕，看着刚才气焰嚣张这会哑火的法正不禁有些好笑，“接着替朕用刑啊？这么爱干要不你来当天子？”

头顶的压力骤然减轻，法正抬起头来讪笑着：“陛下说笑了，北阴大帝之职自生灵伊始就已存在，天庭初立也不过是两三千年。何况臣不过是奉命行事前来拿人，只是因为听到人犯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怒火中烧，故而一时心急代您用刑于他，还请陛下恕罪。”

敖顺碰碰天子肩膀，”听他面上说的好听，指不定背后怎么骂你呢。“

法正眼神如同剜骨刀，恨不得从龙王身上割下几块龙肉烤着吃，”北海龙王？你还是好好担心你的兄弟吧，擅自兴雨可是要上孽龙台的！“

”诶哟，我好害怕啊。“敖顺故作害怕地拍着胸口,躲在龙椅后面，”杀了敖丙再杀我，到时候把我们四海龙王都杀干净，无人降雨，苦着了百姓看你们天庭还有何脸面立足。“

敖顺说的不假，法正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北阴大帝凌空写出一道旨意，让身边太监放到法正衣领里，”罢了，朕就给他个面子。曹孟德须先在地狱做八千年的苦工，等刑满再压往天庭处置，如何？“

”八千年？“法正反唇相讥，”您怎么不说让他与天地同寿？“

北阴大帝脸上笑眯眯的，”你怎么知道朕是这么想的。“

法正算是秀才遇到兵，满嘴的大道理一点也说不出来，想动武——他不被打的魂飞魄散才怪呢！可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免不了责难，但留下来又全无希望，一时间他陷入两难之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子不急，曹操早就被松开绑绳送下去疗伤了，等好的差不多就接着让他回去上班,已经休息这么长时间了，还有大批的公务等着人处理呢。

腰间玉佩掉在地上叮当作响，法正咬着牙，他不想用传信玉佩唤来天兵天将助阵，可用了会被嘲讽，不用回去也要受责难。既然如此他何不——

天子对玉器没什么兴趣，随手一捏就成了粉末，预想之中的支援并未到来，法正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其中的灵力都被切断了天庭能收到消息才吓人。北阴大帝抱歉的笑笑，”朕手劲大了点，不小心把天使的玉佩捏碎了，要不朕赔你一个？“

眼见杀手锏被人嬉闹着解决，法正自诩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如此他何不从善如流，回天庭被人嘲笑也好过像条野狗似的死在这里，千年的神仙远远不够，他当然要当万年、万万年的仙人，世间一切生灵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就连主公——法正猛然想起，刘备还在地府当官，似乎还不是个小官。算了，他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地府鬼官连被他放在心上的资格都没有。但目前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至少先把命保住，法正从怀中掏出手帕，耐心地给天子擦净掌心的碎屑，”一块破玉佩碎就碎了，您不必放在心上。至于曹操，等他刑满再押往天庭就是。“

”天使深明大义。“天子笑着，”那敖丙要作何处置。“

杀……法正刚想开口，后面敖顺冷不丁开口：”杀吧，都杀了到时候让他自己去下雨。“

北阴大帝不再追问，转而又问道：”人间凶妖现世，是谁的罪过？“

终于有个能回答的问题了，法正舒了口气，”上相说了，此妖乃是吸收鬼气所成，酆都剿灭本是分内之事。“

”哦？“天子眯起眼睛，”天庭的意思是，铲奸除恶非但无功，反而有过？“

”不罪已是开恩。“

呵呵，北阴大帝面色极尽嘲讽，未曾想过天庭居然不要脸到如此程度，丧良心的这番话也能轻飘飘的说出口。他摆摆手，身后侍卫闪出一条路来，法正见放他一条生路，急匆匆带着人走，丝毫不想多待。

”得了，我该走了。“敖顺准备化成原型飞回北海，”一时半会应该没什么事，而且你家小太傅我也见着了，虽然被打得挺惨。“

”他要是强行动手怎么办。“

”怎么办？“敖顺满不在乎，”大不了我们哥仨直接反了，顶多一块死就是。后会有期。“他摇摇尾巴，”北方有旱情，该回去降雨了。“

目送着北海龙王离开，天子站在门口若有所思，龙尾在空中留下炫彩夺目的痕迹，面前端着汤药的小厮跑来跑去，北阴大帝回过神来，他该去看曹操了。

黄星依旧待在身边，他不知道自己来了多久，这里没有日夜之分，天际与地面连为一体。曹操刚来时晕晕乎乎，走在路上就像是踩着棉花，没走几步就摔在地上。

只能漫无目的的前进，金黄色的星球没有指引，也变得死气沉沉，偶尔的颤动证明它没有成为一个死物。感受不到饥饿和口渴，甚至作为人的感知都在逐渐丧失，他的眼前被蒙上黑色纱布，口中被塞入异物，至于耳朵则要惨一些，或许是耳膜被扎破了吧，传来的剧痛反倒让延绵不绝的头痛变得轻快些——还有鼻子，曹操抽动鼻翼，闻到了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前面是有人吗？烤肉的味道蔓延过来，还有木料噼里啪啦烧裂的声音，他想开口闻讯，满满当当的口腔里装不下更多的声音。

感知重新回到身体，曹操眨眨干涩的眼睛，随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人在火焰面前太过渺小，只需一点小小的火苗就能够让人痛不欲生。他恍惚间想起过去，乘风破浪的战船在火焰面前就像挥舞着拳头的孩子，用尽全力也留不下哪怕一道浅浅的伤痕，如同面前的摘星楼。至少船上的人还能跳入江中，能不能活全靠他们的本事，曹操看向楼顶，他们为什么不跳呢？

所有人都聚在窗前，向着曹操挥手，他们的脸模糊不清，可他还是能一一分辨出是谁。所有人——包括摘星楼在内，都变成了灰黑色的粉末。

你想让我看这个吗？曹操喃喃自语道，他费劲地从木炭中扒拉出人的骨灰,灰的、白的、还掺杂着黑色，他鲜少做收尸的活，一般是制造尸体的时候比较多些。分不清这些骨头隶属于哪个人，草草堆在一起，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要去告诉那些即将枉死的魂魄吗？黄星费劲地拆开自己身体，悬浮在空中的碎片告诉他这么做的下场，更惨烈的结果改变了心中的天平，曹操的理智说一切照旧是代价最小的方法。

太医院研制的灵丹妙药在此刻全部失去了作用，新长好的皮肉全部崩裂，胸前的伤口止不住的流血。天子碰了碰曹操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身子烫的吓人，嘴里也开始迷迷糊糊的说着胡话。

连着灌了几碗汤药都不顶用，光琉璃露都喝下去一小瓶，可整个人仍不见有好转的迹象，最后话都不愿意说了，牙关死死地咬住，太医撬了半天满头大汗，还是纹丝不动。

北阴大帝近前一瞧不由得大骂太医废物，亏得还是鬼身，居然连人是被魇住了都看不出来。挥手把人赶走，天子指间缠了三分鬼气，轻轻一捏嘴便张开，顺势送仙丹入腹。

看来自己的看家本领还没忘干净，天子满意地点点头，不消片刻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一丝疤痕都没留下。体温也逐渐降下来，没之前那么烫人了。就是这人——开始呜呜地哭，声音里尽是委屈和恐惧，边哭身子边蜷缩成一团，泪水鼻涕混合着打湿了枕头。

北阴大帝默然不语，若非自己无能，又如何让臣子受了天大的冤屈。说来他这天子当得窝囊，几千年来只醉心于医道，内政外务一概不知，在嬴政他们来之前，整个阴间杂乱无序，转世投胎都成了大问题。但嬴政也独木难支，直到曹操带着人下来才把状况扭转。期间自己不过是盖盖印玺，再就是收集珍惜药材，每日泡在药房里研究药性，外面乱成一锅粥自己无能为力，全靠他们摆平。如今自己连手下都保不住，有功之人却要遭受非议，天子茫然片刻，被咳嗽声惊醒。

“陛下在想什么？”曹操沙哑着声音，胳膊撑着半边身子直起来，“没事能不能给臣倒碗水，口渴得很。”

“刚醒就使唤上朕了，看来还是打得不够重。”天子嘴上说着，早就温好的琉璃露端到嘴边，“喝吧，朕就这点存货，全让你霍霍了。”

呵呵，曹操笑了几声，被搀扶着坐起来，臂膀从脑后绕过来扶住往下低的头。曹操顺势把脸往温热的掌心里送，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喝着，完事又嚷嚷着饿，要吃些点心填填五脏庙。

小黄门端来一碗米粥，香气扑面而来，曹操闻着皱起眉头，腹中正是缺油水的时候吃得这么清汤寡水，撇着嘴躲开送上前的勺子，活像不爱吃饭被人追着喂的小孩。

细细的咸菜丝放下去，总算是哄人喝完，天子放下碗，看得出那人所做不过是强颜欢笑，相处近两千年，对方的动作习惯简直不能再熟悉，“在梦里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曹操飞快闭上眼睛，“困了，睡觉。”

“是对朕失望了吗？”天子自言自语道：“也是，恨朕是应该的。”

身旁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吃饱喝足的太傅睡了过去，北阴大帝看了一眼，轻柔地掖好被角，打算出去走走。

鼾声戛然而止，后面传来声音，“臣只是有点累了。”

白烛的光依旧温柔，穿过堂屋的风吹得火苗摇曳，天子手扶栏杆，尉迟恭躬身询问何时出发，他说不急，等曹操彻底康复再走。

曹操以为自己永远有心力去迎接面前的困难，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告诉他哪怕再努力到最后也是空欢喜一场。生前是天下大势的棋子，死后成了鬼神依旧逃脱不了。“我亦常人也。”他觉得自己这话没说错，他不是教众口中的真人，不是史书里高高在上的魏武帝，不是戏剧里涂着白脸做滑稽状的奸臣，他只是个常人，渴望着白头偕老，膝下儿孙欢笑。

最近不知怎得，老是伤春悲秋。曹操伸了个懒腰，把刚才的胡思乱想全忘干净，他有点怀疑是不是看话本看得有些多了，老是想到不相干的地方去，看来还是得封禁一批。反正自己够给他们面子了，没抓没杀，只把书缴走烧掉，理应该谢谢自己。

此次天子罕见地给曹操批了七日假期，令其在家中多陪陪家人，顺带着赐了不少珍奇之物以及从蛛妖处找到的金银珠宝，一时曹府上下欢欣雀跃。曹操本想退回一些，觉得太过奢侈，又被人按着头收下，就连嬴政都劝道你受了太多苦，拿这些是应该的。他只好无奈收下，把宝物分给家眷，金钱托张鲁救济人间的灾民用。

曹操翻看日历，冷不丁发现明日便是中元节，掐指算算还有时间。

总该去人间看看，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