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异象确实引起小道姑的注意,她与尚钦赶至时,夜间的阴月刚刚升空。乌云坠地,穷山恶水。脚下泥土,蜣螂成堆,死鸦遍地。
青影白袍于山野飞掠,二人穿过重叠的树影,听叶道:“此处有异,下去看看。”
过荆棘地拨开云雾,便见一片坟地,坟包上树影成团,聚起阴瑟之气。
小道姑恍惚踏步,拉住尚钦道:“等等,有人。”
二人隐在树后,听前方熙熙响动,看清情形后,尚钦微微凝眉:“那是?”
“两只鬼魂。”听叶道。
尚钦定睛一看,坟头上一胖一瘦,两只脚底虚浮的鬼魂,正擒着铁锹竞相挖土。
瘦高鬼魂尖锐细长,“头儿,有两个人。”
“莫要管,快点挖。”胡子拉碴的狰狞大汉一铁锹拍下瘦鬼的头颅,落地的头颅连连点地,身躯仍旧卖力挖坑,“是是是,快点挖……”
尚钦万万想不到,北邙山坟地杂乱,竟抢手到如此地步?做了鬼了,还要回来占墓?!
“岂有此理!”他高喝道:“我说两位!虽是棺椁墓地,实也算是身前俗物了,既已做鬼,何须再埋?!”
“……”没鬼理。
“我说两位!如此行径!”尚钦再三质问,无鬼理会。
小道姑默默燃一张明符,冷冷道:“说。”
两鬼铁铲落地,瘦鬼安上的头颅又吓得滚地,被胖鬼一脚踩烂,它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两个小崽子叽叽喳喳!多管闲事!老子刨我自己的坟!怎么了?!怎么了?!”
“……”
尚钦转头问:“话说,真会有鬼,半夜飘回来刨自己的坟么?”
“你个小崽子!知道我们头儿是谁吗?我们头儿活着的时候,那可是——!”瘦鬼被踩烂的一张嘴,黏在头骨碎屑中,还在尖声高叫!被大汉一铲铲碎,陷进泥土,“死都死了!还提活着时候作甚么?!”
“那又怎样?!不就是盗墓摔死的么?想当年,我们可是一把好手——!”
土里还在尖叫,胖鬼连拍数铲,直至无声,将铁锹对土一插,踩着锹头,拍拍身上尘土。
其实他忘了,鬼,是沾不上人世间灰尘的。
大汉拂去额间虚无的汗水,双手叉腰,道:“你们两个小娃娃,到这里做什么?邙山夜里都是鬼,可小心些,一不留神,被鬼生吃了!”
他做个极恐怖的表情,丝毫意识不到,他就是自己口中所说的“鬼”。
“那你呢?为什么,刨你自己的坟?”尚钦问他。
胖鬼咒骂一声,“老子来看看,老子的东西,有没有好好放在老子的棺材里。那些狗娘养的!肯定把老子的财宝都搜刮走了!”
“真是怪了,人都死了,财宝在与不在,与你何干?不义之财本该归还于世。你生前盗旁人的墓,如今死了,倒不许旁人,盗你的墓了?”
尚钦一通说教,胖鬼自问死者已矣,无力回天,摆手便罢。
拖着瘦鬼的无头身躯,骂骂咧咧前行:“他娘的!难怪老子死得这么早!都是因为你!晦气!倒了八辈子血霉,下辈子投胎千万别见面。你说咱俩生前作孽,下辈子还能是个人么?怕做个鸡鸭鱼狗叫人宰割吧?”他自言自语,头也不回。两道鬼影渐趋渐沉,消失在山野夜色间。
尚钦心满意足,转身看见满地阴森血符,小道姑的眼神清伶伶的,看得他心底一震:“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怪瘆人的。”
听叶不言,依他所言,盗墓者生前盗死人墓,死后也被旁人盗?
那她生前赶尸,死后也被旁人赶?
思及经她手的尸身,日日被她使唤,贴符、挖土、炸坑、抬轿……她不禁要骂,祖上是缺什么样的大德?“罢罢罢!她早日得道,不死就是。”
她问尚钦:“人世难舍,若你时日无多,世间又有你最留恋的东西,你当怎样?”
“这个嘛。”尚钦语气松弛,眉眼俱笑,踢飞脚下石子,寥不在意,“要真是我,两袖清风来,两袖清风走。便已足矣,不负此生。”
话说得风轻云淡,小道姑全没听在心上,她布好阵,双掌一抬,鬼煞红圈从坟上升起。
尚钦好奇:“你要将它们引出墓穴?”
“嗯——”小道姑冷冷点头,出左掌,红圈扩大飞升,待尚钦看清后,心中一凛。
血纹符咒可谓毫无章法,嚣狂乱画一气,却叫人隐隐察觉出,不同寻常的凄凄诉诉的肃杀戾气。
直到血红光圈笼至整个坟包,小道姑甫一抬手,牵动腕上昙花金铃,诡异作响!
“叮铃铃——”红光大放,圈中符咒疾速下落,镇压坟地之上!
随之,各色杂声灌冲脑顶,指甲滑过棺盖板,长钉撬起,坟土松动,墓碑倒塌……
“砰——!”
“砰——!”
“砰——!”
面前半刨的坟墓接连炸开!溃烂的手背扒着棺材口爬出,面容完全溃烂。尚钦依稀辨出,是那位大汉!
“砰!砰!砰……!”其它棺木接连破开!爪骨千奇百怪,竞相掣出!
“铃铃铃铃——”昙花金铃再唤!整个邙山,成千上万的腐臭尸体撒爪扭头,像饱受饥饿、两眼冒光、要将他们彻底撕烂的狼!
尚钦年少时游历江湖,也曾见过一两次尸变,他翻过古籍,仔细研究过阴阳尸变。
古有记载:“腐尸,浮尸,头七不稳,聚之生怨,生变!”
成百上千,触目惊心!一群人不人,鬼不鬼,垂涎血液的怪物向他们飞奔而来。
尚钦暗中蓄力,欲拉小道姑跑路。谁料!她纹丝不动?
左腕轻移,血绳金逸,昙花金铃,嘤嘤——
“嗡嗡……”几声咒语,小道姑雪肌玉骨,轻晃指尖,搅弄风云的睥睨之态,暴露无遗!
悬在二人头颅之上的夜幕渐渐阴冷,杂糅空中寒气,刺进人的骨血。铃音汹汹沉吟,小道姑捻动血绳,金铃刺光,腐尸们被拦在瞬发的红线之后,骨爪漫天挥舞,疯狂地抓取。
尚钦面前的大汉,竟以奇异扭曲的姿势,活生生抠出自己的眼珠!
小道姑二指相并,手势似波光粼动,以一化百的符纹团团围住僵化的腐尸群。青袖一挥,金光骤散!铃音再起,千万鬼怪听她的号令,汹汹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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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群被安置在邙山一岩洞中,尚钦盯着黑漆漆、鬼军队般的尸山,头皮发麻却又欣慰。
“你这本领果真不同寻常,既然庐家小公子拜温酒为师,我不如也拜你为师,好好学上一学。”
“师门秘术,不外传。”听叶点亮火符照路,头也不回。任他追赶上来:“哦?那我拜入清晖山与你做师弟如何?”
“清晖山并非好去处。”
“你这可是小瞧我了,我虽不才,但也不至于做不好人家徒弟。”
尚钦以为,小道姑是看轻他的才学。殊不知,清晖山蛇鼠并存,内部早已溃烂流脓。
火符沿路照明,尚钦缠着小道姑嘀咕一路,直至一阵阴风将火焰吹灭。
绿色的鬼火飘起,在邙山上烧成一片绿光,地面突然塌陷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
坑内白骨成堆,形状惨烈!
“这……!”
尚钦凝眉叹气,那些被占墓之人挖出的尸骨看来是埋葬于此了。
听叶布一金光符阵,“嗡嗡”念咒超度这些绿光。
尚钦见她额心梅花隐隐泛光,便问:“这梅花钿生来就有吗?”
其实并非,当年风陵师太将半人半鬼的听叶带回清晖山,在流光道观颇受阻拦。
风陵师太只得施清晖道术,在听叶额心点红梅以遏鬼性,方才堵住那群老道的口。
“原来如此。”尚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面色凝重了几分。
“梅花钿没了,小道姑会变成鬼么?”他陡然生出这个想法,却又生出几分疑问。
半人半鬼得道成仙后,叫做作什么?仙、鬼、道、人,小道姑得天独厚,行行涉猎,真乃古今奇人。
殊不知,古往今来,奇者,遭世人诟病不少。
小道姑从北邙山回来,寒症频发,尚钦做的“血药丸”供不应求,温酒便又在山脚炼起蠹虫毒药来。
北邙山驱鬼消怨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百姓更将小道姑传得神乎其神,不少想走捷径的歹徒偷摸摸到山脚探风声,被装神弄鬼的温酒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新任储君与道姑私交甚密,满京城话本子连夜翻新。唱戏唱到私定终身,墙倒城塌,国破家灭。
这便引起叔微大帝的注意,尤其得知自己的小儿子公子泽阳频频往山上跑的时候。叔微大帝脸色一暗,派了士兵悄悄监视着尚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