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里,几个侍女手捧鎏金莲花水盆,穿过游廊,脚步匆匆朝垂花门而来。上下的暑气与热气很快让她们汗流浃背,但她们仍不敢放松,看着在房门前张望的张嬷嬷,又提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正房大门紧闭,但仍有丝丝药味从缝隙泄露,又隐约听到凄厉痛苦的忍痛声响起。几名丫鬟年岁方小,端着的水盆的指节泛白,站定脚后微微低头听候吩咐。
“进去,不该看的别看!”张嬷嬷一声令下,推开大门,浓重的血腥味与药味铺天盖地而来,与慌张穿梭的人带起的汗骚味混杂在一起,一名侍女没忍住,几欲作呕。
“混账东西!”张嬷嬷将其拽出,那侍女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带着发髻上的蜀葵也跟着颤了颤,张嬷嬷脸色愈加阴沉,一把将那红艳艳的花儿抓下,大力拧着她耳朵,压低声音道:“你这个贱蹄子!敢对长公主不敬!”
那侍女发髻散乱,涕泗横流,呜咽哭着,“嬷嬷饶命!这是端午节府大伙儿一时兴起簪着玩的,奴婢只是一时忘了取下,并不是有意忤逆将军,嬷嬷饶命!”
张嬷嬷不容她解释,叫侍卫押着下去找人发卖了,心里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主人姜琅未在府上,否则这丫头性命难保。
谁不知道姜琅最是敬重长姊姜月,被擢为大夏骠骑将军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大燕,与秦王赵简进行谈判,威逼利诱之下将做了三年俘虏的长姊迎回大夏。圣上念及姜月这几年在大夏与大燕之间的斡旋,又为笼络姜琅,下了懿旨,将姜月加封为长公主。
张嬷嬷听着房内越发凄厉的叫声,心道:女人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更遑论姜月此时还有伤在身,这次只怕是不好了。她满脸忧色,连忙又叫来一名侍卫,“你再去给将军报个信,叫他快些回来!快去!快!”
内室里,所有人都默契地放轻脚步,唯恐一个不小心发出多余的声响,惊动对方身体里紧绷着的弦,让着局面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医官是从皇宫里请出的太医,此时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把脉后凝神细想,饶是经历过无数棘手医例,此时也是写写停停,只因姜月临产血虚气涩,胎孕不润,他要开些利胎产功效的药材,为的是散血气,疏关窍,然则......他看了一眼为姜月按压伤口绑止血绷带的军医,心里叹了一声,斟酌着换了些药性更温和的药材。
坐婆满头的汗,一手摸着姜月还不算饱满的肚子,用着巧劲调整婴儿位置,再次开口鼓励催促,“殿下,用力,再用力!”
军医看着绷带上再次扩大的血红,几乎要破口大骂,再这样下去,孩子还没生出来,姜月一定会因为失血过多身亡。
姜月脸色煞白,痛得全身打着摆子,她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张着嘴,却吸不进气,她想起侍女蕊心在眼前被劈作两半的场景,眼前忽地被黑夜巨幕般的沉重淹没,巨大的悲痛撕扯着心脏,全身血液沸腾不止,泪水沾湿枕头,所有能承受的不能承受的痛,都在此刻化作滔天的恨。
“出来了!出来了!”意识迷糊之际,她听见稳婆略带喜意的叫声,周围的人也跟着低低叫了起来,似乎都跟着松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又陷入沉寂。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可怕的沉静中,姜月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叫我看看。”
没人应她。姜月眼皮动了动,看到侍女巧心跪在床边,眼眶红肿,轻声劝道:“殿下才方生产完,等到好些再......”
姜月定定看着她,喘着气,声音却斩钉截铁,“我说,让我看看他。”
稳婆颤抖着手将安静的襁褓递上,又颤巍巍地回到众人中,一同跪着哭着等着领罪。姜月掀开看了一眼,像是挪不开目光,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虚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是个男孩呢。”
她闭着眼,两行热泪从眼角滑出,滴落在那个不会哭的襁褓脸上。末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襁褓放在床榻上,坐了起身。内室黑压压一群人,噤如寒蝉。姜月却没看他们,掀开染血的被衾,搀着巧心的手起了身。
“锵——!”一道凌冽青光闪过,众人只觉得脖子一寒,等了又等发现自己脖子还在,万幸之下又觉得疑惑,谨慎地抬头一看,哪里还有姜月的身影?
张嬷嬷最先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殿下!殿下!您不能吹风啊!”
将军府暗室里,姜月推开巧心的手,她刚刚生产完,一睁眼还是天旋地转,鬓边粘连着被汗水打湿的黑发,衣摆可见斑点血迹,却仍旧不减半点风华。
“是谁,派你来的?”姜月执剑,直指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犯人。“嘀——嗒——嘀——嗒——”粘稠的血珠子顺著犯人的脸皮落下,暗室内的护卫手心里濡湿一片。
姜月的手法极佳,恐怕连老道的狱卒见了也得夸上一句好刀法,她极有耐心地、如同在雕刻一件工艺繁杂的泥塑,只是刻刀变成了利刃,泥塑变成了会叫会动的人,木屑烂成一滩血|水。
那犯人猛一抬头,泄愤般大喊:“你永远想不到,是谁派我来的!”姜月望着他充满怨恨的眼,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是赵简对不对?是他派伏兵,要将我置于死地!”
那犯人没说话,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蓦地僵在原地。
“回答我!”姜月迈出一步,却险些跌落在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接住。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微微掀开眼皮,看到一根熟悉的红绦。
“娆娆!”姜琅看着姜月气息微弱,心中大恸,扶着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临走之时脸色变得铁青,环视一周,护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阿弟......”姜月轻声唤道。姜琅应了一声,却没放慢脚步。
“是他,对吗?”说不清姜月的语气是怎么样的,既像是落水之人看见岸边水草如同看到了求生的希望,又像是知道那水草不可能承受自己的重量而透露出绝望。
姜琅没有直接回答,似是不愿再打击她,眸光微闪,偏开了脸。姜月冷笑一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知道,我就知道!我认得他们暗卫的印信!”
昔日的枕边人,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赵简!我与你不共戴天!”姜月胸腔怒气翻涌,忽然喷出一口热血,耳边姜琅的叫唤声也逐渐模糊。
再次醒来时,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姜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身体的力气像是泄了气的球,一天比一天干瘪。
她动了动指尖,床边上守着的人惊醒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这动作过于逾矩,姜月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因没了力气只能任他动作。姜琅鬓发上的红绦依旧耀眼,一如他本人。姜月轻抬指尖,在他发间的红绦上轻轻点了点。那是大夏的风俗,孩童开始蓄发时,家里人会在其发间绑上红绦,寓意驱邪化凶,纳福迎祥,这是姜月亲手为他系上的,但他成人后却依然没将系红绦的习惯丢弃,也不怕人笑话。
“月亮光光,爬上山岗,照着地上爱哭郎。”
阿郎阿郎你莫哭,阿姊为你梳新妆。一道儿弯弯,两道儿绕绕,三道四道儿百福长。
月亮光光,爬上山岗......照着我家俏阿郎......阿郎......阿郎......”
姜琅伸手紧握着姜月的掌心,泣不成声地将那支歌谣唱完:“阿郎娶了小新娘......哈哈笑......喜满堂。”
一滴浑浊的泪从姜月眼角滑出,她望向姜琅,很艰难地将那句话讲了出来,“带她......来见见我。”姜琅大婚的良辰吉日早在她回大夏之时便定了下来,只是姜月还未有机会得见,她相信那位新娘子一定很美。铜镜映出他与姜月的身影,他慢慢应道:“好,等阿姊好一点了,我带她来见你。”
沉睡之际,姜月听到了响亮的蝉鸣声,她觉得今天应该天气很好,很适合晒太阳。巧心看见她醒来,惊喜地又哭又笑,“殿下!你可算醒了!”姜月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见过巧心了,病着的时候一直都是姜琅房里的人在伺候她。
姜月觉得精神好了很多,甚至有力气喝了半碗粥。巧心无声地哭着,姜月为她揩去泪水,“傻瓜,哭什么?人总是要死的。”巧心一听,眼泪淌得更欢了,嘴巴向下撇着,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巧心跟着姜月十来年,姜月一看就知道她有话想说,便问道:“怎么了?”
外边的小丫鬟下去拿药了,巧心直觉是个好机会,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想说的事情太多,只能尽量趁着这空隙挑最重要的讲了。
“殿下,秦王毁约,发兵大夏!”姜月一怔,前些日子姜琅作为来使前往大燕,两国都需要调养生息,交换了战俘,并签订了十年内不再交战的契约。巧心继续说道:“他率领神机营直冲幽州,中了伏击.......其实他......”幽州外驻扎的便是姜琅的中军。
外间突然传来走路声,巧心的话也戛然而止,姜月握住她比自己还冰冷的手,眼睛忽然焕发出光彩,“他中了伏击!他怎么样?死了吗?”
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巧心的背后,似乎像一条吐着蛇信子的蟒蛇,在伺机而动。
姜月看到巧心的脸变得极其纠结,有不忍、有怜惜、有同情、也有恐惧。姜月将其理解为她担心自己与赵简有夫妻情分而不敢告诉自己真相。
怎么会呢?能听到赵简中伏击,她高兴得很,高兴得难以言喻,高兴得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只可惜她还是未能得知赵简是否真的死了,因为她高兴死了。
她高兴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