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巧心便兴冲冲跑了回来,险些撞到要出门的蕊心。
巧心怀里被塞满了瓜果,忙坏的双手还挂着两个竹篮,只见她满脸红光,道:“殿下殿下!楼下来了好多人!都是来找您的!”
姜月走出房门,巧心一边讲,一边数篮子里的鸡蛋,“听说昨夜魏大人召了几十名农户,果真在涸田下找到许多蝗虫卵,大伙儿又听说殿下您带来许多种子,都要亲自来感谢殿下!”
到驿所门口一看,果真乌泱泱的,孙桢在一侧苦口婆心劝说百姓们回去,奈何他声音太小,很快被人潮的你一句我一句淹没。
见姜月露面,大家伙纷纷叫道:“公主殿下,这是我们家的豆腐,刚刚做好的,还热乎嘞,您尝尝!”
又有人叫道:“这是俺院子栽的番瓜,又香又糯,您一定收下!”
“还是俺的好!这个老母鸡我养了好几年,拿来炖汤最是滋补。”
姜月哭笑不得,推辞得了这个,那个又塞了东西过来,巧心倒是乐此不疲,不知道在哪儿拿来个箩筐把喜欢的一样一样收下。
众人情绪高昂,越来越多的人挤进驿所,摩肩接踵,眼看着场面变得混乱起来。这时楼梯上传来一句轻斥:“够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楚。
“公主马上就要启程,诸位带着东西请回吧。”语气是温和的,但不容拒绝。
厅内人变得蹑手蹑脚,姜月又说了几句,方才将人全部劝回去。最后,厅内只剩下一个两三岁大的小童,她方才在人群的最后面,此时才有机会上前来。她手里捏着一朵白白粉粉的小花,望了一眼楼梯上对她来说过于高大的赵简,怯生生地踌躇着不敢上前。
姜月在她身前蹲了下来,摸了一把她的脸,用燕语问:“给我的吗?”小女孩点点头,将那朵小花簪在姜月发髻上,开心地笑了。姜月也笑,脸颊飞粉,顾盼生辉,“谢谢,我很喜欢。”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身影,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赵简神识恍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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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一路向南走了几日,众人终于感受到了秋的萧瑟。
车窗的帷幔被大风卷起又落下,在窗棂上啪/啪作响。太阳也敛起了淡淡的光,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偶尔可以听到天际边几声闷雷。
要变天了。
姜月忍不住偷偷望天,她希望看见鸿影,但又不希望它与她在众人面前相认。胡思乱想间,车把式在外喊了一声到了。巧心巧心先下了车,姜月紧随其后。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车厢出来的几个人没料到外头已经刮起了大风,巧心蕊心一个没站稳被吹得几个踉跄,孙桢上前一手拉一个,顶着风往前走,“二位姑娘,恕罪恕罪!”
这点风对姜月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是既然巧心蕊心都被吹倒了,那此时的姜好应该也要站不稳的,她准备意思意思叫人扶一下。
狂风卷起她的群裾,如同重重叠叠的花瓣,扶着车辕的她看上去袅袅娉婷,黄沙闪入她眼睑,刺得她眸子发红,加之那层朦胧水雾,更显可怜。
下一刻,她落入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中。赵简一手绕过她腰,搂住她背,另一手抄住她的膝盖,将人从车辕上抱了下来。
姜月的手自然而然地轻轻搭在他肩上,好像他曾经这样抱过自己,自己也曾经无数次习惯性地这样勾住他的肩。她马上就后悔了,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该。想把手臂缩回来,但是那样太过刻意,只好将脸垂下,不让他看到表情,也藏好翻涌的心绪。
“得罪。”他的声音如同在耳边响起,姜月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赵简脸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颈侧的齿印却似乎受到某种感应,细细的带着酥痒的疼痛自边侧的尖牙留下的位置起,一点一点,咬着爬着跑着跳着,顺着肌理深处的毛孔,渗透至相连的凹陷,汇聚成一个小小雷击,猛然间在他脑海中炸裂,叫他禁不住的、轻轻地、极快地打了个颤。
这印记会认主,她是我的主人吗?
她身上的味道,是清淡的甜,像是在炎炎夏日里,在冰水中捞出的仙桃,带着沁人心肺的冷意,可以将热得大汗淋漓的人激出寒颤。这缕桃香似有了神识,从他耳目口鼻钻了进去,勾起他的回忆。
那日在定国公府近身肉搏,尽管他已经尽量控制好方寸,但面对姜月近乎不要命的攻击,他也避无可避地嗅到了她身上的幽香,也有好几次,不小心摸到了她的腰。
姊妹俩用的是同一种香不算出奇,但又怎么解释这手里的触感呢?
如果是旁人,可能会猜测一句: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有着差不多的如温玉如柔夷般的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但是赵简不同,自十岁起,他便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对自己看过的事物过目不忘。他的眼睛就是一把严谨到分毫的戒尺。
手里的触感是一模一样的,连尺寸也是丝毫不差。他不相信这世间有这样的巧合。他埋藏好心中叫嚣的贪恋,却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不紧不慢地将人抱到门廊前才放下。松开手,他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翩翩公子的模样。姜月舌头都还是僵的,就听到身后有人招呼,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阵怪风来得快且猛,将车队的车架箱奁吹得东倒西歪,好不狼狈,众人忙乱之中也并未注意到赵简两人的动作。
“青州承宣布政使李廉,参见秦王殿下、公主殿下。”
李廉五十有余,清癯白皙,一身书卷气,身后站着妻子文氏与一双儿女。
“原本想到城外去接两位殿下,但又想到殿下不喜排场,就在府里等着了,幸好赶在了变天前来到了。”
李廉夫妇与赵简十分熟稔的样子,一双儿女也十分好奇地朝赵简和姜月张望。
元景八年赵简南下抗击倭寇时,李廉正是当时的浙州巡抚,李廉对当时还是上将军的赵简青睐有加,两人也因此结下深厚情谊。
“李兄还是换我越云即可。”赵简道。
姜月闻言抬眸,正好与赵简的视线相交,又同时挪开视线。
“厨房已经备好晚宴,等殿下稍事修整便可开始。”余氏领着仆妇,将姜月带到后院东厢房。
姜月抬眼望去,李府三进院落虽不算大,但胜在写意精致。青砖黛瓦,绿树掩映,又见庭院内假山伫立,石桥小径下流水潺潺,小池内鱼儿欢快游动。
一路上鞍马劳顿,驿所虽也敞亮舒适,终究不如府邸住得安心。姜月借了赵简的光在此下榻,一时间觉得他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晚宴过后,风越发大了起来。天空中的墨云飞速移动交叠着汇集在一起。
姜月捏着袖中三枚铜钱,隐隐觉得不安。
说来惭愧,前世这阵子她对朝政一事并不上心,只隐约记得大燕青州暴雨连绵,却不记得确切日期,也不记得暴雨之后青州是否会发生意外。然而看赵简气定神闲的模样,应该是没出意外才对。
忽然,对侧的西厢房屋檐上掠过一只白色的身影。她眸光微闪,立马追了出去。
姜月追到抄手游廊,却没了那白影的踪迹。她四处张望,终于在角门旁一棵歪脖子树上看到了一双冷冷打量自己的眼睛。姜月先是一喜,而后小心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旁人才向前走去。
来到树下,姜月勾了勾手指,打算先把鸟带回去再做下一步打算。这时角门迎面走来一个人,姜月顺势将弯起的手指拨了一下鬓角的发髻。
她礼貌地朝赵简福了福身,赵简冲她颔了颔首,却突然伸出手道:“过来。”他的动作就像是要牵她的手一样。
这语气太过自然,姜月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赵简一怔,姜月对上他那一瞬惊诧的眼神也是一怔。一只扑簌簌落下来的身影盖住了赵简的轻笑声。
姜月脸有窘意,看着赵简接过仆妇递过来的玉青色釉碟,驾轻就熟地以竹签取肉,他取一块,鸿影张嘴吃一块。
姜月:?
她佯作不知,好奇道:“王爷什么时候养了一只鸟?”
你们俩是怎么勾搭上的?
“这只鹞鹰跟着车队好几日了,我见他饿了便拿些东西喂他。”赵简又喂给鸿影一块红肉,鸿影引颈吞下,张着嘴等下一口。
好没出息的鸟!
“看样子它颇通人性,王爷怎么把他留住的?”
一定是威逼利诱吧。
“我喂了它一次,他就留下来了。”
可耻!太可耻了!竟为三两肉认贼作父!
鸿影吃饱了,抖了两下翅膀,灰白色的眼睑耷拉着,悠哉地眯起了眼睛。
简直没眼看!姜月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又听到赵简说:“听说若羌公主也有一只鹞鹰,和这只像么?”
说着伸出小臂让姜月看。
姜月认认真真打量了两圈,似是在回忆对比,而后坚决摇头:“不像......虽然都是鹞鹰,但我们家那只没这么胖,看起来也没这么......蠢。”
鸿影听了猛地睁开眼,怪叫一声,振开翅膀作势往外扑。
姜月手捂住心口,连退几步,颤声道:“他好像不喜欢我。”
“鸿影,你吓到公主了。”赵简伸出手给鸿影顺毛,鸿影抖搂两下又开始装死。
姜月轻轻“哈”了一下。
“怎么?”
“舍妹养的那只也叫鸿影。”
赵简慢条斯理地继续给鸿影顺毛,似笑非笑,“那可真是巧了。”
她不能生气,她要保持优雅,决不能露馅儿了。
同时她决定收回下午入府时对赵简的评价,她确信赵简还是那个赵简,内里焉坏焉坏的。
“鸿影很乖的,公主要摸一下吗?”赵简友好地邀请,又伸出小臂。鸿影闻言梗起了脖子,歪头盯着姜月看。
风中飘来一阵湿意,屋檐传来滴答几声,雨来了。
“不了,我一向不喜鸟兽。”姜月不再看鸿影,告辞回了房,没看到赵简若有所思的样子。姜好与姜月是双生子,就连孙桢都惊叹于两人的相似,直言分不清两姊妹。
是分不清,如果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又怎么会分得清呢?虽然还未有直接证据,但赵简越发觉得与他朝夕相处的人就是姜月,如果她真的是姜月,她为何要顶替姜好联姻?她不是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了吗?抑或......她在骗自己,她只是找了最决绝的借口将自己推开了。
赵简的手顿住了,浑身为之一绷,天空中忽然响起好大一个炸雷声,那雷好像劈到了鸿影身上,将它身上的毛炸开来。
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