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二年,春末夏初。
前一夜下了场大雨,宽敞的街道上尚余几滩湿漉漉的痕迹,马车车轮碾过,带起点点水花。
东市之中,两旁商铺林立,热闹喧哗,皆是市井烟火气。
装潢雅致的茶楼二楼之上,临街的栏杆边,倚着道柔曼绰约的身影。
一身软烟色滚雪细纱裙衫,裙摆飘逸,衿带束腰,勾勒出动人身姿。
纤细莹白的指尖捏着把团扇,百无聊赖地轻扇。
姑娘面容娇丽,一头乌黑的长发盘起,梳的竟是个妇人髻。
茶楼下方的街道上,有孩童围着雨水留下的水洼跳进跳出。
她眼睫低垂,目光落在孩童身上,唇角微勾。
像是看得认真,又像是在打发时间。
“沈大姑娘,老板店里正好有上好的碧螺春,待会儿便上上来。”
一道热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姑娘缓缓提正身子,仪态神情恢复如常。
端庄成那承德侯府温婉知礼的嫡长女——沈攸。
沈攸转过头,看向来人,道了声谢,“劳烦公子跑这一趟了。”
面前的年轻男子目光落在女子出众的容貌之上,笑意痴迷。
下一瞬,在看到她盘得完美不苟的妇人髻时,眼底闪过明显的可惜之色。
可惜了,这么如珠如玉的美人,却是个和离过的。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神色,有礼有节道,“沈大姑娘客气了。”
“今日能与姑娘同饮一壶茶,是在下的荣幸。”
尽管他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可沈攸还是注意到了。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唇边轻轻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道过谢,沈攸并未回到茶座上,仍是就这么站在栏杆边。
“想来沈家伯母应是同沈大姑娘说了在下的情况,”身旁的男子还在兴致勃勃说着,“在下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官至侍御史...”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去瞧面前的姑娘。
见沈攸神情柔和,却并无什么笑容,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是在下乱了姑娘听曲儿的安排,若是姑娘不嫌弃,待明日一同到梨园,可好?”
说到梨园,沈攸眼睫眨了眨,似是想起什么。
“我记得梨园里有位叫小杏春的角儿,若是她的场,那园子里必定坐得满满当当,”沈老夫人以前也很喜欢这位小杏春的戏,因此经常点她到府里来。
沈攸轻轻叹了口气,“如今这位小杏春已经不唱了,真是可惜,听闻是有人为她置了处宅院。”
她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因为想起了老夫人,也因为小杏春的最终归宿,语气中有些感慨。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旁的男子面色突变,眼底的惊慌显而易见。
沈攸眉梢微扬,倏然明白过来。
为小杏春置宅院的,便是面前这人。
还真是可笑,为伶人赎身、置宅院养外室,如今却跑来同她相看。
大齐律法,男子可纳良家妾。
可养外室这种行径,却是见不光的。
既是折辱正妻,还无法许另一女子光明正大的身份。
沈攸原本柔和清澈的眸色染了几分清冷,正要开口,便听得由宽街另一边,倏地传来一阵马蹄踢踏声。
听到这动静,她目光落在街道上。
就见自城门方向,有几名男子骑马而来,最前边的那人,一身赤黑色窄袖锦袍,五官出众,轮廓深邃,硬朗俊逸。
仅是一眼,沈攸狠狠怔住,双腿犹似被定在原地一般。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他。
她的视线过于直接,身旁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底一亮,立刻转移话题。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街上见到镇国公,”他语气兴奋,“沈大姑娘有所不知,镇国公可是咱们大齐的英雄,更是吾辈楷模。”
“当初镇武侯冒死进谏,被判满门抄斩,便是他们年幼的女儿都难逃一死。”
“镇武侯世子当时正在边关军营中,也要被押回京城行刑,但后来...听说半道上得好心人相助,世子忍辱负重去了南边韬光养晦,后来才得以诛杀暴君奸佞,还大齐百姓安居乐业。”
“上月回京后,圣上钦点他执掌刑查司,还为镇武侯府升爵,如今人人都须尊称他一声镇国公爷...”说到这儿,这公子似是想起来什么,笑了笑。
“在下想起来了,沈家伯母说过,上月沈大姑娘去念恩寺斋住,正好错过了圣上为镇国公升爵办的宫宴,想来是不知道这些事。”
沈攸眼光微闪,抿紧了唇。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去念恩寺小住,不去参加宫宴,都是她的故意为之。
当时说不清是什么心境,只是听闻他要回来了,她便下意识地逃了。
楼下的马蹄声依旧,和她记忆中的几乎重叠。
那时他每回从山上打猎回来,她都会出门迎接。
听到马蹄声,她便满心欢喜。
但每一回,她想上前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都被他寒着一张脸侧开。
是谁说的往事如风,可以飘散?
可她分明记得这么清楚。
连那时马儿打的响鼻,男人高大沉稳却冷漠孤沉的背影,还有院子里那棵怎么也救不活的桂花树...
都记得一清二楚。
难以磨灭。
她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可以捂热的,可两年的点滴只换来他的一封和离书。
期待太满,到头来落了空便成了虚妄。
既然都已经和离了,往后便是互不相干的日子,何必再见面?
还不如不见。
可临安城就这么大,褚骁升为镇国公的事,她怎会不知。
只是听说他升爵没多久,便被圣上派出办理要案,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身旁的这位公子仍在继续说着,像是一提起褚骁,他就有无数夸赞溢美之词一般。
只是说了片刻,未见身旁姑娘的附和,他疑惑看过来,便见沈攸的目光始终落在下方那道挺拔的身影上。
他顿了顿,随口问出,“沈大姑娘可是认识镇国公?”
马背上的男人马鞍系剑,玄金靴踩在马镫之上。
缰绳一勒,马儿速度缓了下来。
像是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己,又像是注意到了二楼那道无法令人忽略的视线。
他抬眸,直直望过来。
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迎着日光微眯,光影在他凛冽的眉宇间跳动。
沈攸来不及避开,就这么直接撞入他的视线之中。
紧接着,她听到自己否认的声音,“不认识。”
她的前夫婿,是那个猎户,而不是劳什子镇国公。
楼下,缰绳勒住,马儿彻底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褚骁显然是听到了这一问一答,望过来的目光比她记忆中的更加冷厉。
他侧脸上的那道烧疤不见了,可周身挟带着的威厉气势却越发明显。
终于听到身旁的姑娘回答自己,侍御史家的二公子面露惊喜。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为了能更多的了解沈攸,他脑子一热,直接问出口,“听闻沈大姑娘以前曾去过南边,不知在那边住得可还习惯?”
临安城里的许多人都知道,作为堂堂承德侯嫡长女的沈攸,六年前曾下嫁于南边一猎户。
只两年光景,便捏着一张和离书回到了京城。
沈攸默了默,望着马背上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答道,“不习惯。”
“不习惯那儿的吃食,不习惯那儿的生活习性。”
“更不习惯那儿的人。”
话落,她满意地看着男人浓密的剑眉紧拧在一起。
姑娘的声音轻缓,却字句清晰。
褚骁端坐在马背上,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两人和离四年后的第一眼第一面,没想到是见到她在与旁人相看。
他握紧手中的缰绳,麦色手背上,青筋微突。
连一旁随从问他要不要回府,都没有回答。
初夏时节,日光轻和,好似在姑娘周身镀了一层珍珠柔光。
如果,没有旁边那碍眼的人。
许久未曾被这双浓郁的眼睛看着,沈攸心底有些发毛,转过身便想回到茶座内室。
却没想到,脚尖刚一侧,原本系在腰间的香囊被栏杆上的毛刺一勾,系带微松。
香囊掉落,就这么直直落在那高头骏马马背上。
男人那双遒劲有力的大手旁边。
沈攸:......
早知道刚才就不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坏话了。
香囊掉落是在场之人皆没有想到的。
侍御史家的二公子见状,自告奋勇,“沈大姑娘放心,镇国公是讲理之人,不会为难于你。”
“在下去帮你捡回来。”
“哎...”沈攸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能看到年轻男人积极下楼的背影。
从茶楼二楼到街道上,不过几息时间。
侍御史二公子跑得比沈攸想象中的还要快。
他站在褚骁那匹高头骏马旁边,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
既想在镇国公面前展现自己的礼节,又想在承德侯府嫡长女面前表现自己的风度。
“在下李育,见过镇国公。”
褚骁没有开口,目光从二楼栏杆边那张柔美轻妩的脸蛋移至面前之人。
沉肃的气场压得李育快要喘不过气。
李育不敢抬头直视,只是看着被男人握在手中的杏白色香囊,道,“适才朋友随身的香囊不小心掉落,多谢镇国公接住,才不至于让香囊蒙尘。”
话落,他伸出双手,没有明言,意思却很明显。
便是要拿回香囊。
可褚骁一动不动,连手指头都不曾动一下。
杏白色的香囊在男人麦色的掌心之中,对比格外强烈。
有淡淡的桂花香气自香囊散发开。
沈攸站在二楼栏杆旁,期盼他将香囊还回来的目光格外殷切。
但褚骁没有如她所愿。
须臾。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再回到李育身上。
这才道,“香囊对于女子来说,乃是十分重要的物件,李公子确定,自己与那姑娘熟稔至可以代她拿回香囊?”
“这...”李育尴尬,甚至有些汗流浃背。
既因为褚骁沉沉慑人的气场,也因为他所说的话确实是真。
李育今日与沈攸见第一面,即使两人是在相看,即使他不介意她二嫁的身份,可他与沈攸并不熟,这是事实。
他无法否认。
半晌,他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沈攸见此,捏着团扇便想要自己下楼将香囊拿回来。
转身的一瞬间,就听到褚骁冷沉的声音。
他道,“香囊如此重要的东西,本官代为保管,烦请李公子转告失主,请她自己来取。”
话音刚落,男人双腿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马蹄飞快踏过水洼,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孩童们避让,没了水,也没了乐趣,全都散开。
而李育没能拿回香囊,只能悻悻然回到茶楼二楼。
这一桩小插曲并未磨灭他想要继续同沈攸相看的意愿,他搓了搓脸,堆起笑,“沈大姑娘,今日有些意外,不若待明日?一同到梨园听曲儿,可好?”
闻言,沈攸温柔扬起抹笑,只是这笑却未达眼底,“李二公子是吧?”
“想来您必然是这梨园的常客,才能哄得小杏春愿意离开,只是您的后宅之事搁置,迟迟无法处理,如此说来,倒是我沈府高攀不起了。”
如此无担当的男子,要来何用?
今日这一遭沈攸本就是被“哄骗”来的,此话一落,她直接转身离开。
留下李育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冷汗直流。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养外室一事既被沈攸知晓,那这桩婚事便也就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