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城漫长的冬日总是如此寒冷又寂静,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偶尔几声响动,应是失去生命的枝干被积雪压断,发出最后一声脆响,随后便归于沉寂。
每年这样的冬天,总会有很多人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们不仅死于酷寒,更多的死于大地日渐上升的浊气引发的绝症。
烈山部人体质特殊,生于清气浓郁之地的他们,对浊气毫无抵抗能力,一旦患病,便无可逆转地身体溃烂,痛苦而亡。
他们死后不会留下尸体,只会随着风化成灰烬散去,在户籍册上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应钟在七岁那年,永远失去了他的双亲。
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母亲一直躺在床上,溃烂的双腿深可见骨,还有继续往上蔓延的趋势。
在一个和如今一样寂静的夜晚,她终于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
而父亲是神殿的高阶祭司,平日里公务繁多,即便是在母亲自尽的那天夜里,也因为要给族民发放御寒物资而没来得及回家。
后来,父亲同样躺在那张床上,一双眼紧紧盯着他,眼中满溢痛苦和哀伤,随后那神采逐渐消失,整个人化为飞扬的灰烬。
在短短的数百年间,整个应氏家族只剩下他一人。
几天后,他被人领到城主府,独自面对这座城的主人。
城主一脉在久远之前是神农神上的传令者,灵力强大,深受族民敬畏。在神农离开流月城之后,城主就变成了烈山部人的精神寄托。
他右手按住心口,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行礼,心中是数不尽的疑惑和惶恐。不过这疑惑也在几句话间得到了解释,原来他想让自己做他女儿的玩伴。
他的女儿叫做沧溟。
沧溟很活泼,喜欢热闹,但由于身份所限,一直很是孤独。
“你就是应钟吗?”这是沧溟见到他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嗯。”
那头城主的话是在给沧溟做出解释,也是给他一个答案:“应钟和你母亲有些亲缘,算是你的表兄,为父公务繁忙时,就由他陪着你吧。”
*
“应钟表兄,你在看什么?”
应钟把书简平放,让女孩能看到上面的文字。沧溟看了一眼,颇有些惊讶:“这是中阶法术?”
“不错。城主大人说我如今可以阅读中阶法术,不过中阶法术所需灵力甚多,我暂时还做不到。”
“你可真厉害!”
少年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努力克制上扬的嘴角:“一般般了,城主大人说,沧溟你要是学法术用点心,也能达到的。”
“你可饶了我吧。”沧溟兴致缺缺,“自从你来了之后,爹爹再也不夸我法术学得好了。”
“城主大人只是对你要求高些。”
沧溟坐到长凳另一边,抬头望向远处神殿的方向,忽而一笑:“你听说了没有?大祭司给阿夜生了一个妹妹呢。”
“啊?”应钟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沧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鬼点子,她挪动身体,扯住应钟的袖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们去找阿夜吧!”
“这不太好吧……城主大人给我布置了课业……”
“去嘛去嘛,陪我去嘛,应钟表兄——”
“……好、好吧。”
流月城庄严肃穆的神殿响起轻重不一的急促足音,路过祭司看到来人,都停住脚步躬身行礼,沧溟看都不看,熟门熟路地拖着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拐进紫微大祭司的宫殿。
果不其然,沧溟在一间高大的寝宫中堵到了人。
“阿夜!我们来看看小曦。”
沧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着装,努力调整呼吸,摆出一副稳重模样,但是兴奋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
“你们怎么来了?”站在床前的小孩回过头,略显惊讶地盯着背后出现的人。
“我就猜阿夜在这里。”沧溟笑着说,“阿夜真是个好哥哥呢。”
“她总是哭,我才不喜欢她!”阿夜哼了一声,随即抿着唇低下了头,“不过她好小啊,摸起来软软的。”
沧溟也凑到床前看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女孩:“听说才出生不久的小孩都是这样……”
两个年龄相近的小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应钟看的好笑,浑然不觉自己也是大人们眼中小孩的一员。
玩闹了一会,二人将小曦交给一旁心惊肉跳的侍女,随即沧溟拉起想起了什么显得有些沉闷的阿夜,要带着他去露台玩。
“阿夜,你怎么不高兴?”
“我……”阿夜左右看了看,见露台上并无旁人,这才垮下脸,闷闷不乐地说:“爹爹从来都不喜欢我,他生了妹妹,就是对我失望了吧……”
“怎么会呢?阿夜以后就做哥哥了,哥哥就是要保护妹妹的,大祭司不会有了小曦就忘了你的。”
“是么?”阿夜狐疑地看向她。
“绝对没错!”沧溟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做了哥哥就要学习更多的法术,应钟表兄就是,有时候明明是我犯错,父亲却总是责备他……这么说来,做哥哥好辛苦哦……”
被点到名的应钟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便看到阿夜面带同情地看着他:“应钟哥哥,你也好惨啊……”
应钟扯了扯嘴角,不过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这日大祭司没亲自来拎阿夜回去,反倒是派了个少年来。
瞳的身量很高,天生白发,单边眼罩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很能唬人,不过在他面前的这几个人和他时常见面,便也不是那么怕他。
阿夜和沧溟走在前面,两个人在后面不远处跟着。瞳很少说话,而应钟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看着前方年纪不大却身份尊贵的孩子,有些冷场。
半晌,应钟率先把持不住,侧过头问:“我学了个新的法术,改天比一场?”
“嗯。”
“我最近开始研习偃术。按照图谱做出来感觉灵力流不够稳定,可能是用错了材料……”
“……”
“你要是需要什么材料,尽管来找我要。”
“不必。”
“阿夜难得这么高兴,今日回去后大祭司会训斥他么?”
“会。”
“哎……我也没完成今天的课业。”
“节哀。”
分别的岔路口,应钟和对方挥手作别:“改日再见。”
“改日再见。”
“你竟然说了四个字。”
“……”
后来应钟才想起,几天以后便是神农寿诞了,大祭司很忙,大概不会去训斥偷偷溜出去玩的阿夜。
大祭司那个人,总戴着和头冠熔铸在一起的高大面具,威严有加,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说话从来不疾不徐,但就是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和这个流月城的冬天一样冷。
神农寿诞是流月城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按照惯例,先是城主致辞,大祭司念诵祝词,内容无非是期望神农早日归来的说辞,毫无新意。
庄重的祭祀过后,奏乐声逐渐变得轻缓活泼,便到了每年最开心的庆典时间。
除了寿诞和祭典,很难在流月城中看到这样多的族民。平日里他们大多躲在冰冷的房屋中抵抗严寒,街道上少有行人。
但是在庆典上,人们纷纷换上最整洁隆重的衣服,饰以金玉的手镯或颈饰,欢快地舞蹈欢歌,热闹非凡。
应钟坐在人群外围的台阶上,静静看着这片热闹的景象,神色放松,眉间眼角泄露出一丝惬意,感受着独属于他的那份快乐。
忽而人群中钻出一个小女孩来,向着他这边用力挥了挥手。应钟定睛一看,原来是沧溟,她从人群中跑出来,伸出手臂,将他的手一把握住。
“应钟表兄,我们一起去玩啊!”
看着眼前这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热意,他轻轻回握住小姑娘的手,轻缓地点头:“好啊。”
他被她拉着穿梭在成年人的舞蹈中间,人们的欢声笑语不知不觉感染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沧溟跑出了一身汗,不经意间回头看他,噗嗤笑道:“应钟表兄笑起来真好看,你平时应该多笑笑。”
我笑了么?应钟一愣,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哈哈哈……应钟表兄真傻!”
不知哪个兴致正酣的人向天空发出法术,法术光芒飞向天空,在半空中炸出五颜六色的星火,引起下面人群一片热切的骚动。
应钟和沧溟早已跑出人群,在外围站定,两人一起抬头看这瑰丽的一幕。
沧溟声音都比平日高了几度:“寿诞原来这么好玩,我以后年年都要来参加!”
你会的。应钟在心底回道,你以后会成为流月城的城主,在高台上俯瞰所有族民,成为他们崇敬的对象。而我……
“你要和我一起啊。”
我会一直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