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思觉得做个孩子也有好处,可以“童言无忌”,大姐大哥抹不开面子说的话,他可以说。谁会怀疑一个四岁没到的娃娃,最多认为孩子小只记吃罢了。
成年人之间就不那么想了。
桂婶沉默几息,又笑着哄他:“婶子也买了年糕,婶子不会烤,午后让虎头哥哥也拿去让你大哥烤,你们一起吃一起识字好不好?”
俞慎思见好就收,笑道:“好。”
其他几家人听出桂婶是想让高昭教她儿子读书识字,这算盘打得好。
陈秀才那里束脩得花一二两银子,学钱、节礼两样一年又得几两,就算是送到范童生那里,也便宜不了多少。高昭从小读书,也是童生,教孩子读书识字肯定没问题。何况他教自己弟弟还能藏私?其他孩子在旁边不是一样听?每回过去带点吃的就成,一年到头就多花点孩子零嘴钱,占大便宜了。
王婶也凑上来说:“孩子还是几个一块儿玩才有趣儿,晌午后,让我家三宝也过去和你们一块儿玩,他有好几块糖呢,你们分着吃!”
俞慎思笑着点头。
旁边几家要么孩子太小,话还没说利索,要么孩子太大,只能眼馋看着他们两家。
他们心里的算盘,高暖和高昭也全都清楚。高昭觉得孩子多了可能会有点吵,但对方对他们姐弟有恩在先,如今又不是白白来学,有人陪着弟弟也不枯燥,就没说什么。
高暖想得比他多一层。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他们今后要在高家村常住,总有要邻里帮忙的时候。他们背后没人撑腰,想不被族人欺负,就要与他们打好关系。
桂婶和王婶拿儿子和旸儿玩的借口,不把话明着说,高暖也装糊涂没有挑明。大昭读书科考是正事,以后不教他们,对方也不能说什么。
到村口要分开的时候,桂婶将俞慎思从车上抱下来,高暖拉着弟弟的手,对车上的虎头道:“午后和三宝来找旸儿玩儿。”她也不说学识字。
“好!”
桂婶听高暖主动这么说,心里头有底,这是默认让大昭教自家孩子读书识字了,笑得更加热情,“吃过饭就过去,顺道我再挑几块绢布和针线给你送过去,也省你再跑一趟了。”
“麻烦婶子了。”
“就几步路,麻烦什么。”
几家分开后,桂婶对车上儿子交代:“你吃过饭,带着一块年糕过去,就和旸儿……”
后面桂婶说了许多句,虎头一句没往心里听。他脑子里都是吃过饭,他可以吃年糕,而且是烤着吃,旸儿说很好吃,他还没这么吃过,所以他要拿着年糕去旸儿家。
高暖回到家和两个弟弟说此事,她欣慰幼弟有玩伴,又心疼大弟弟,怕他教几个孩子半天辛苦。
俞慎思却觉得她担心多余了,四五岁的孩子,不可能老老实实坐着学半天,半个时辰就是奇迹了。正常来说两刻钟后就坐不住了。不是所有孩子能像他一样乖巧专注的。而且有他在,他岂会让高昭辛苦。
事情商定后,姐弟俩盘点了下这次买的东西后,高昭提着一条腊肉去老族长家。
高明春兄弟三人都去棺材铺不在家,老族长夫妇和几个儿媳妇在家。见高昭拎着一条腊肉进来,几人相视一眼,面露诧异。
高昭说明来意,老族长忙拦道:“都是一个族里的,理应帮忙,哪里要你谢?你挣那几个钱不容易,这腊肉拿回去过年吃!”他是族长,又一大家长辈,怎么能够因为这么点小事拿一个孩子的东西,不得让村上人说闲话?
高明春媳妇也跟着附和,前日自己男人回来后说孩子在何家的事情,还有些亏心呢!
高昭道:“我们姐弟吃不得这些,就是买来送大爷爷和大伯的。”
老族长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在孝期,按规矩是戒酒肉的,只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酒肉,不太守这规矩,读书人看重些。孩子送腊肉来不是客套走个过场,是诚心实意来道谢。
这么一大条腊肉,得百十来文吧!随手帮的忙,哪里用得着这么重的谢礼。
高昭又开口道:“我们姐弟来村上没多久,对附近村子都不熟悉,还是希望大爷爷能再帮个忙。若是知晓附近哪家有需要写祭文、孝联这些,能够替我说一声。”
这是两边好的事情,老族长自然愿意,“行,大爷爷明儿就去替你问问。”
“多谢大爷爷。”将手中的腊肉递给旁边高明春媳妇。
对方没接看向公婆,虽然答应帮忙,终究不是什么难事,礼还是贵重些,又是孩子送来的。
老族长媳妇见老伴犹豫,她先表了态。让大儿媳接过腊肉,又让小儿媳将自家的鸡蛋拿一些出来,再拿几块腌制的老豆腐。
接过篮子塞到高昭手里,“这腊肉你大爷爷收下了,这些你拿回去。你们都是长个子的年纪,你家幺弟病刚见好,也得吃点好的。”
高昭推辞几次,最后拗不过婆媳几人,道谢后拎着东西回去。
老族长媳妇送他出门,回头就对老伴说:“瞧,多懂事的孩子,才丁点大就知恩报恩。你明儿替孩子打听打听,让儿子也都帮问问。他叔伯太心狠,待正月初一他们回来祭祖,你定要好好说说他们才是。”
老族长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午后,桂婶领着虎头和三宝过来,两个孩子怀里都揣着吃的。孩子兴冲冲跑进院子里,桂婶在门外没进。孩子百无禁忌,大人还是不愿年跟前踏守孝人家院门,不吉利。
高暖主动迎出门,桂婶将东西给她,热情道:“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来找婶子拿。”
“好,谢婶子。”
桂婶朝院子里看了眼,两个孩子被旸儿带到偏屋门前,让他们每人挑一根小树枝。
虎头问:“是烤年糕用吗?”
旸儿点头,“要先用它写字,然后再用它烤年糕,年糕才更好吃。”
虎头不解,挠了下脑袋,“为什么呀?”
旸儿挺着小胸膛煞有介事地道:“写过字的树枝就是聪明的树枝,用它烤的年糕也是聪明的年糕,味道肯定好吃,我们吃了聪明年糕也会变聪明的。你们变聪明了,爹娘就会给你们更多好吃的。”
两个小家伙觉得旸儿说的有道理,每次爹娘夸自己聪明的时候都会给零嘴儿,甚至有求必应,然后很听话地认真挑树枝。
门前的两人给听笑了,这么小点儿,话是一套一套的,两个比他大的娃都叫他给唬住了。
桂婶感到读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不一样,以后得让虎头多读点书,也考个童生秀才。这样想,她也不耽搁,回到家就叫两个女儿忙活刺绣。根叔也被她安排年后到县城去找个挣钱的活计,苦点累点只要能多挣点。
虎头和三宝各自找了树枝,隔壁苗娃也过来,三个小家伙被俞慎思安排得明明白白,全都听他指挥。
高昭用烧黑的树枝在石头上写字,带着四个小娃娃念字认字。因为有俞慎思提前交代,只有他们会念了,能认得了,才有糖水年糕吃,几个小家伙没一个跑神的,全都认真听讲。
两刻钟后,八个字几个小家伙全都认识,也都写了一遍,他们将手中树枝上交准备吃糖水年糕。
苗娃拿来的也是年糕,两片年糕被分成六块,分别用一根竹片插着在火上烤。另一边瓦罐中,三宝带来的几块糖也慢慢融化。闻着味道,几个小娃娃口水都要流出来,叽叽喳喳讨论。最后将融化的糖汁浇在烤好的年糕上,虎头三人迫不及待朝嘴巴里送。
“别急,烫,慢些吃!”高昭提醒。
俞慎思拿着一串走向门边刺绣的高暖,高暖笑问:“大姐也有啊?”
“嗯!六块,一人一块。”
高暖愣了下,“大哥教你识数了?”
俞慎思意识到出了纰漏,忙搪塞道:“大姐数鸡蛋时,旸儿跟着学的。”他指着院子里的六个人一个个数给高暖听。
高暖虽惊讶幼弟学得快,终是没有再怀疑。
年前几天,几个孩子每天午后过来,高昭先是带他们温习,然后教新的。他们被俞慎思各种连哄带骗,习惯性听他的,认真识字写字。虽然每天八个字,几天下来也好几十个字。最明显的是除夕这天贴门联,虎头指着自家门联认出了好几个字来,把桂婶高兴坏了,直夸儿子聪明,高昭教得好。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家虎头识字了。
年前老族长也给高昭介绍了两个要写祭文的村子,一个是高明春老丈人的村子,一个是远房表亲的村子。祭祖祭文不比何老板祭母祭文急用,两村都给四百文。念在他们都是老族长的亲戚,高昭每村只收三百文。
回到家,高明春将事情说给家人听,一家人都夸高昭这孩子懂事明理。
高明春道:“儿子听表兄说,他隔壁村子请陈秀才写,要一两银子呢!写出来也不比大昭写的好什么。”
老族长媳妇立即怒道:“抢钱呢!”
高明秋冷嘲,“照我说,陈秀才这些年心思不在读书上,都在钱上了。”
*
高暖姐弟手里有钱,心里也有安全感。
除夕这天,村子里处处张贴春联,姐弟三个也将孝联张贴在院门外,白纸黑字写着:承恩不忘三春雨,行孝常怀寸草心。随后去俞氏坟前祭拜。
回来已经过了晌午,他们奢侈一把,烧了三个菜:干油菜炒鸡蛋,酱烧茄干,冬笋豆腐汤。
自回乡途中被大伯抛弃,小半年没吃过这么丰盛,三人都有点舍不得吃,每次都夹一点点,但是给对方夹菜却是一大筷子,希望对方多吃点。碗里堆得最多的就是俞慎思,满满一大碗,完全超出了他的食量。
“会吃撑!”他将高暖给他夹的一块豆腐放进高暖碗里。
高暖这会儿也意识到幼弟碗中饭菜的确太多,没再给他夹菜,嘱咐他:“都要吃完,多吃才能长得和虎头一样壮。”
虎头比他大不到一岁,个头却大两圈。
他点点头,个头长高就行了,胖就不必了。
一顿饭姐弟三个吃得饱饱的,外面的天色也黑下来。
石头乡除夕的习俗是守夜,子时要到祠堂前放炮。家家户户除了老人和孩子,几乎都是不睡的,特别是男儿。
夜里天冷,高暖将火堆重新烧起来,姐弟三个围着火炉取暖御寒。高暖和高昭说起年后的打算。
年后除了白事也没人家要写祭文这些,他读了这么多年书,除了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什么都不会做,身上也没力气去当劳力。日子长着呢,他们既没有田地也不会耕种,那点钱撑不了多久。
“我识字会算,想年后去乡里问问可有需要个记账的。”
高暖安慰他道:“大姐这些天绣了几样绣品,等来年开市,还能再绣几样,能换些钱。”
“我是男郎,不能让大姐养我。”
“我们还分谁养谁?你今后科考出息了,不养大姐?”高暖打趣道,“你若是真去做了记账,怎么读书?怎么教旸儿读书识字?你最重要的事是读书,待过了孝期,你院试得中,就是秀才了。那时我们的日子才能好过,不能因小失大。大姐辛苦也就辛苦这两年罢了,以后大姐享你的福。”
一通安慰的话,说得高昭心头一酸,视线模糊,抱着高暖,哑声唤着,“大姐。”
俞慎思也心中酸楚,抱着高暖的手臂靠着她。
高暖抚着两个弟弟的头,语重心长道:“你们一定要读书,一定要科考,娘在看着呢,她还等你们考状元回来呢!”
除夕兄弟两人重重点了点头。
*
太阳刚露脸儿,高家祠堂的大门就打开了,高家的子孙已经忙活起来,等着吉时祭祖。
高家岁首祭祖的规矩,女人和不足六岁的孩子是不能进祠堂内祭拜的,即便祭拜也只能在祠堂外。
高暖和俞慎思便在其列。
见时辰差不多了,姐弟三人便朝祠堂那边去。
祠堂在牛山脚下,前面是一个大池塘,冬日里荷花枯萎。这几日天暖,薄冰全都化了。
祠堂前已经不少人,高昭小声问:“大伯和三叔好像还没回来,他们不会今年不回来祭祖吧?”
高暖也没瞧见有车马进村,祠堂前更没瞧见他们两房的人。
“不会。”她道。
去岁父亲高中状元都没有回乡告慰祖宗,已经引起族人不满,若是今日岁首叔伯还不回乡祭祖,那是真的不要祖宗了。一个享着祖上恩泽而忘了祖宗的人,他的官也做不了多久。
父亲刚入仕,叔伯享着他的好处,不会明着做有损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