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年轻女人打了个冷战,仿佛有一股阴寒之气在她身上萦绕着,久久不能散去。
身旁的侍女连忙检查门窗是否紧闭,又将炭盆移近,担心道:“王妃,您喝药也有一段时日了,但身子迟迟不见好,奴婢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回谢家去!老爷太太要是知晓您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定要将这府里的腌臜事抖落出来!”
女人没有做声。
落水、小产、平日里克扣饮食,种种因素加起来,已经让原先那个谢氏女香消玉殒。谢弥初初醒来,梳理原身回忆,发现嫁的丈夫实在是个蠢笨不堪、自卑又自负的男人。
谢家有累世清流名声,探听到谢氏女在家中被当做男儿养大,胸中有万壑,且谢家家主深受帝王信任,位同宰相。他便装作温和模样,求娶谢氏女。
娶回来后,谢氏女端庄、美丽、聪慧,恪守本分地主持中馈,但他不喜欢这种端庄的女人。更让他羞恼嫉恨的是,谢氏女的那份聪慧从不肯为他所用,全然不像传闻中那般,富有计谋。
太子去世后,皇子私底下你争我抢,三皇子有时觉得,谢氏冷静的模样,仿佛是在瞧猴戏一般,看他上蹿下跳。谢家也是这般。虽娶了他家女儿,但这几年并未提供一丝助力。后来,谢氏更是急流勇退,家主告老还乡,张贵妃堂兄张灏一举成为同中书下平章事,风头无两。
发现谢氏出嫁前或许与舅家表哥有情愫,更是助长三皇子的怒火,全然忘记当初是他自己求父皇下旨。
于是他发卖她的陪嫁下人,切断她与谢家的联系,让她困在王府中;削减她的衣食,让她过得只比庶民好些;有时兴起,他还会殴打谢氏,冷眼看着她花费嫁妆去请大夫。小妾更是如流水般抬进来,最宠爱的那位小妾田氏,乃是娘家一个表兄献上来的,模样性情都合他的胃口。
推谢氏下水的便是这位柔弱娇怯的田氏。
这位田氏,正是原先经常去程奇瑛摊子上买早食的田六娘的大堂姐。田家能呼奴使婢,正是沾了田氏的光。
翠微酒楼,是田六娘的大堂哥、即田大娘的亲哥哥开的新酒楼。
程奇瑛见翠微酒楼被封后,兴奋了一两日,又很快恢复正常。她私下数了数,饭馆经营三个月左右,利润破千两——那是不可能的,但破百两总是有的!
心里头美滋滋,程奇瑛就又换了菜谱:竹筒饭。
阿知负责给鸡腿去骨,加上虫草花和泡发好的干香菇,放调料腌制一会儿。柳七则蹲在地上,一个个清洗程奇瑛买来的竹筒。米饭加水,再把腌制好的鸡腿肉放进去,盖上竹筒盖子,放入锅中蒸熟。剩下的鸡肉则用来炖汤,物尽其用。
要么是腊肠饭。甜味的腊肠别有一番风味。饭熟了之后淋上一圈豉油,撒上两把葱花,让人胃口大开。
这样冷的天,吃一口满是竹香气的米饭,热气腾腾,肉嫩,汤甜。来到程家饭馆的众人,暂时摆脱了寒冷侵袭,让身子和胃好好暖和暖和。有饭有菜有汤,价格也并不十分贵,十分适合赶路的人和备考的学子。不少人喊了闲汉来,买它三五个回去,中午吃不完的,晚上用水加热即可。
阿知把收拾碗筷时从席间听到的话说给程奇瑛:“小娘子,有客人说,咱们这总是弄些鸡肉吃,花样虽然多,但也想尝尝其他的味儿。”
程奇瑛咂舌:“鸡肉和猪肉最常见,这些个叼舌头,愈发的挑剔了。等天再冷,那时吃羊肉才得劲。况且鸡与鸡是不同的。”
阿知问道:“有何不同?”
恰好萧逐梅听见这话,于是道:“这鸡也分好几种。童子鸡肉嫩,适合焖炒煎煮;第二种是没下过蛋的母鸡,这种鸡最适合清蒸;下过蛋的母鸡,肉质没那么好,比较老,适合煲汤;被阉过的鸡,体格比较大,适合做成白切鸡;最后一种是公鸡,用来配种,几乎没什么人吃。”
程奇瑛点头赞成。
柳七将碗筷拿来,分发给众人。十月底渐渐逼近,程奇瑜天天关门读书,程奇瑛瞧着他读得满眼发晕,于是三天两头的端着东西给他补补,并且勒令他每日必须做一套五禽戏,且吃饭时不能看书。
程奇瑜默默接过碗筷,自顾自吃起来。
程奇瑛知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不打搅他:“掐着指头算,剩下这两月,只有腊八节了,咱们干脆那天放一天假!再发奖金!然后再过一月左右,就到过年的日子了!”
三娘四郎和阿羊十分捧场地拍起手。阿知也乐,柳七虽然没笑,但起码眼睛也弯了弯。
“对了小娘子,你可还记得之前来我们饭馆里闹的那位蔺娘子?”
“当然记得。”
“哎呀,”阿知一拍大腿,“我可听说,她不知怎的,现如今进宫去了!”
“进宫就进宫,”程奇瑛出现短暂迷惑,“然后呢?”
很快她又恍然大悟:“她进宫当皇帝的小老婆?真是稀奇,皇帝如今起码得有五十了吧。啧啧啧,难不成这就是因爱生恨。”
阿知说道:“当初那般纠缠曾郎君……不对,这男女之间,有情才叫纠缠不休。两人无情,那便叫骚扰。”
萧逐梅却不赞成:“男女之间,纵是两情相悦,也应发乎情,止乎礼。”说完这句话,他仿佛想起什么,面上浮现奇怪的表情,于是生生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正派夫子。程奇瑛心中发笑。
“好了好了,趁热吃饭吧。”她出声,“管她什么皇帝的老婆小老婆,当个乐子听听就是了。”
睡完午觉醒来,程奇瑛有些嘴馋,累了半天,就该喝些酸酸甜甜的酒酿圆子。她随意扎好头发,想让柳七去外面买些酒酿圆子回来。没成想大家都还在睡,院子里静悄悄的。
“算了,我自己出去买。”她看着阴沉的天空,在院子里踱步走,嘟囔道。
吱呀一声,程奇瑛抬起头,见萧逐梅打开房门。他也瞧见院子里的她。
“小娘子?”见她殷切神情,萧逐梅不由出声问道。
“我记着今日是你去交画稿的日子吧,”程奇瑛搓搓手,“可否带些酒酿圆子回来,钱我给你。”
萧逐梅失笑:“好。”
“买那么三四斤左右。”
“嗯。”
甜酒,无论冷的还是热的,都滋味甚好。天热的时候,冰冰甜甜的,十分解渴。天冷的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再打个鸡蛋进去,喝起来暖洋洋的。
程奇瑛坐在前堂的椅子上,喉咙滚动。
好想好想好想。
萧逐梅却带来惊喜。
听见敲门声,程奇瑛连忙去开门,见萧逐梅气息不稳,发丝也有些许凌乱,将右手上提着的东西给程奇瑛看:“小娘子,我回来经过肉铺,正好碰见老板在切牛肉!我抢了一些回来。”
“真的!”程奇瑛惊喜,站起身接过来看,“真是牛肉!这牛怎么了?”
“老板说是被撞死的,在京郊,运进来的时候刚死不久。”
程奇瑛感慨他的好运:“一年到头也碰不到几次,你出去就正好碰上了。”
“那正好打牙祭,”萧逐梅避开看她的眼睛,向后走去,“我去帮忙热酒酿圆子。”
“等等等等,这一共花费多少钱?我一并给你。”
“不用了。就当谢小娘子在我之前生病时照顾我的些许谢礼。”萧逐梅脚步并不停留。
程奇瑛连忙追上去:“那怎么行?我可不是那种贪便宜的东家。况且你出去前都答应我了的。”
萧逐梅脚步倏地停下,程奇瑛一时没有防备,紧赶慢赶,撞上他的背。
“嘶!”
萧逐梅连忙转身,见程奇瑛皱起眉头揉着额头,颇有些手足无措:“可还疼?”
程奇瑛将手放下翻了个白眼:“没事。”
她把银子塞进萧逐梅的手心:“都是你,走什么走,这银子多退少补,休想骗我。”
二人隔得很近。
萧逐梅连连后退,却没躲过她的动作,见她仰起粉白面庞,轻轻横了他一眼:“你今日莫不是吃错药了?”
他感觉自己脸上烫得厉害,讷讷不言。程奇瑛却不管这莫名其妙的呆子,哼着不成调的歌去厨房热酒酿圆子去了。
程奇瑛走到厨房门口,这时突然灵光一闪。她不是个愚钝不谙世事的傻子,回头见萧逐梅还站在原地,心中霎时明白。
是了,她没猜错。她有种敏锐的直觉。
哈,这般模样。还有这几日,一会儿冷冷淡淡,一会儿又巴巴地凑上来。
难不成还记着几日前那轻轻擦过的吻?在她看来,那根本不算“吻”。
她出声喊道:“呆子,过来。”
萧逐梅目光游移,三步做两步走来。
见他耳根微微发红,程奇瑛心里痒痒,揣着明白装糊涂,将残留着余温的酒酿圆子交给他:“你刚刚说要去热的,记得每人一碗,阿羊和三娘四郎都只要半碗。”
“哦。”
萧逐梅拎回来的牛肉,最后被程奇瑛用来做萝卜炖牛腩。萧逐梅盯着咕嘟咕嘟的甜酒发呆,程奇瑛在灶上清洗牛腩。
牛腩切成块,放料酒和葱段,焯水后放进炖锅里。炖锅里加白胡椒、八角和姜片,炖上两个时辰。白萝卜滚刀切块,等牛腩炖大概半个时辰后再放进去。
炖好的牛腩,带有牛肉特有的脂肪香味。有客人坐得靠里,嗅到这股香味,被勾得饥肠辘辘,但得知是店家自己留着的晚饭,只好作罢。
此时此刻,程奇瑛盖上盖子,静静等待美味出锅。萧逐梅恍然回神,连忙端走热好的酒酿圆子。见程奇瑛忙完后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于是道:“怎……怎么了?”
程奇瑛道:“我发觉你这两日有些格外不同。”
“什么不同?”萧逐梅飞速看了她一眼,又盯着煮锅里上下浮沉的圆子。
“你有些不正常。”
“什么?”
程奇瑛笑着说:“瞧你这样儿,跟少男怀春似的。”
萧逐梅微微瞪大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矢口否认:“没有!”
“啧啧,耳朵都红了。不知想着谁家的小娘子呢。”
萧逐梅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走向橱柜去找碗和勺子,几番翻找,试图转移话题:“小孩的碗我找不着,不知阿知柳七她们洗了之后放去哪儿了。”
程奇瑛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对她而言,试探一番又不过少块肉。于是她渐渐逼近:“不要紧嘛,和我说,我给你参谋参谋。”
“休要胡说!”萧逐梅似乎是实在受不了程奇瑛的胡言乱语,转身低声道,身子却紧贴着橱柜,退无可退。
程奇瑛却不肯轻易放弃,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唉,萧郎君,今日离的近了才发现,你这双眼睛生得实在是好。”
萧逐梅低眉不言,见她淡粉色的唇翕动着,话语跳跃,语气却俨然是一副知心好姐姐的模样:“哎呀,我曾听过一句话,叫做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这句话无论男女,都颇为适用呢。萧郎君本就颇善庖厨之道,只不过比我差了些。你若是看上了小娘子,隔三差五地讨她欢心,包准你……”
这时,厨房外有脚步声逐渐传来。
是阿知和柳七。阿知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小娘子做了什么好吃的?有股子牛奶的香气。”阿知踏入厨房,深吸一口气,柳七紧随其后。
程奇瑛道:“今日是萧郎君运气好,正好碰上有意外死的牛。我便做了一道萝卜炖牛腩,包准原汁原味。”
“牛肉!”阿知连忙凑近了闻,“我还没吃过牛肉!今日可有口福了!”
“别急呀,今晚每人都能得一碗清炖牛腩汤。都来尝尝味儿。”
阿知这时才发现萧逐梅站在饭桌旁,低着头,默默无言地把酒酿圆子舀进碗里。
程奇瑛站在灶台边,也不动:“阿知,柳七,快去拿一碗酒酿圆子。我恰好馋这一口,便央了萧郎君去买来。”
萧逐梅动作微顿,觉得“郎君”二字被她念得像是含了一层黏黏糊糊的蜜糖,裹住他的口鼻,让他呼吸不得。
他放下勺子,说了一句“我去敲三娘四郎的门,让他们起来”便大步离开厨房。
那背影简直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