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只余栾珏和姜涵露两人。半晌沉默。
“赵氏是婉娩柔顺之人。”栾珏说,他顿了顿,“你不必担心。”
姜涵露轻轻摇摇头:“陛下,我没有担心。”
她四顾这华丽威严的天子寝宫:“我醒了之后,长公主殿下跟我讲了许多事情,教我越听越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殿下就带我进石渠阁,由我去翻读前朝的《皇后纪》。”
她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栾珏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她。
“我读到了十三位皇后的生平。她们有的出身高贵,有开国公卿的女儿,也有权臣猛将的亲眷;有的出身寒微,有出自长公主府的乐伎,也有死过丈夫的二嫁之人;有的早亡,有的长寿;有的悍妒,有的宽和;有的被废被杀,有的尊荣一生;有的因美色获宠,有的倚仗父兄功勋入宫,有的是天命算定的贵人,有的因有德得太后青眼……”
史官写,某某皇后讳某某,郡望何处,父祖何人,接着便铺陈事迹,论定今生。
姜涵露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于是我便想,史官写到我这一笔时,写到我为何为后时,该如何写呢?”
栾珏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他叹息。
他受教于文安长公主和霍太傅,他们自小教导他,敬天保民,以德配天,不可恣意妄为。连霍太傅给他取的字“润山”,亦是取“玉在山而草木润”之意,以“珏”而润“山之草木”,望他十分谨慎勤政,保养黎民。
襁褓中登龙位,金钟玉鼓围,从长姐手中接下民殷国富的大好河山,他亦十分自许。宵衣旰食也好,阵前冲杀也罢,殚精竭虑、血染沙场,他都不以为苦,乐在其中。
他想亲手缔造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帝国。
他为许多个时刻感到无上的喜悦。
——沙场上两军冲杀,号角催发,无数好男儿横戈跃马。风中的黄沙打上他的盔甲,手起刀落,敌人新鲜的红血溅在他脸庞,还烫人。
——西域诸国来朝,肤色各异、服饰各异、语言各异的各国君主统统宣室俯首,靖西令侍立一旁,听每个人晦涩难懂的语言说上一长串,微笑回禀道:“他们都在说,恭祝吾皇,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微服时遇上民间的灯会,集市间物产缤纷琳琅,花千树,星如雨,一夜鱼龙舞。穿着虎头鞋的垂髫小儿一手举着红鲤灯,一手拿着糖油糕,边跑边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他的臣民称颂他,天纵英武,有道明君。
他是皇帝,是天命的化身。生来该磊落光耀,紫云环绕,高坐九重明堂。摒弃恶念私欲,不让唐尧虞舜,做一个第一流的明君圣王。
他因此对自己那些完全出于个人需求好恶的欲望产生一种隐秘的羞耻感。
决定将姜涵露带回宫中时,他心中就有这种羞耻感。这让他拒绝了回答长姐的质问,也让他在那时姜涵露的泪眼前长久沉默。
他真的是为这个姑娘好吗?他真的与她两情相悦吗?
不不不,姜涵露或许尚在昏头,但他太清楚了。年长者和上位者的引诱几乎无往不利,一时的情动心悸和真正了解的爱意,没几个少女能够分辨。
他只是喜欢她纯真简单、能一眼看透,喜欢她一段天然态度,喜欢同她在一起时的轻松惬意,同时又觉得将她立为继后,能狠狠在那帮老古板和老滑头脸上狠狠掴上一掌。多么合适,多么顺利,多么自私。
然而她并不是一个柔顺如丝萝的人,从他对她袒露身份起他就明白了。姜涵露并不为那触手可及的辉煌前程而惊喜,她因为他隐姓埋名的欺骗而悲怒,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陈情而羞急,一遍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要他的回答,要他的凭证。
尽管这些情绪还因为她年少而易于安抚,但已显示出她那不可摧折的自我。她同样不重财贪权,并非欲望澎湃的女人,这意味着她的自我也不会被轻易掩埋。
她似乎又并不是一个省心省事的选择。
但栾珏仍然选择带回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然而此刻,姜涵露并没有再次要求他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只写八个字,帝见姜氏,悦而纳之。”
她仰起头看着栾珏:“但是,陛下,那不要紧。”
简与繁,真与假,都不要紧。
人生十六年,行至此处,她碰到第一处关隘,大门黑沉沉横在面前,城墙直插入云。她难窥其详,因而踌躇犹豫,不敢叩门。然而书中岁月千年,姜涵露从那些古老的记载里悟到一件事,立后缘由不管是什么,都只是开始,此后仍有数十年漫漫余生,在她面前浩荡打开。
她想打开那扇门。
自江南入京城,她听了太多人在耳边讲,母亲、黄家兄妹、杨幼简、霍安黎、长公主……真心、假意、坦白、谎言,其中诸多难以分辨。她听得够多了。她现在只想听听栾珏,听听自己。
她问——平生第一次如此大胆:“陛下,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栾珏低眉,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露卿……”
姜涵露犹豫着,慢慢伸出手。栾珏握住她。
他说:“只要你愿意——露卿,你是朕选定的皇后。”
一言足矣。
打开那扇门吧。
午后,姜涵露离开未央,同文安长公主一起离宫归府。
马车上,文安长公主看上去兴致不错:“一眨眼泽儿都长这那么高了,上次在京城时,他还是个怀抱里的娃娃呢。”
“殿下,”姜涵露静静听完,忽然开口,“您今日是有意为之吗?”有意让她见到赵氏,有意在她面前提起栾珏的孩子。
文安看着她,并不感到被冒犯:“有时候说的再多也不如亲眼见一见。如今你该读的书也读了,该见的人也见了,往后的路怎么走,可想好了吗?”
姜涵露点点头。
文安观她神色——羞中含住一点笑,被压在竭力维持的矜持下。“我就知道。”她不知是调侃还是遗憾地笑叹一口气,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卷长长的帛书,递给姜涵露,“瞧瞧。”
姜涵露从头看去,满纸金银珠宝、珍奇古玩,许多名目她连见都不曾不见过。
“殿下?”
“你的嫁妆单子。”
“我?可是……我如何出得起?”
“还真要你出不成?”
文安笑了:“你从我这里出嫁,这些场面上礼数上的东西自然是我来预备。如何,有个豪掷千金的姑姐,感觉不错吧?”
不等姜涵露答她的玩笑话,她又抽出另一份同样所列价值千金的帛书:“再看这份。”
“这又是?”
“你的聘礼单子。”
文安把这份也塞进她手里:“这是今日陛下交给我的,你慢慢看。还有什么想添的这两日就告诉我,过时不候。”
姜涵露愣了半晌,对自己手中这两份礼单已经失去了感知能力。
“拿好了,这都是过了内库的,若丢了,这上头的东西可就算一同丢了。”
涵露立即抓紧了手中礼单:“啊?”
文安拊掌大笑。
逗小姑娘归逗小姑娘,回到府中,文安还是将两份单子上的物件儿给她梳理了一遍。哪些是依例必须有的,哪些是栾珏特意嘱咐添的,哪些是她顾着江南的风俗专门采买的,讲了小半个时辰,才放她回房去了。
这厢玉姑姑给文安端上一盏润喉的蜜茶:“殿下实在是用心了。”
文安脸上的笑意慢慢平淡下来,不疾不徐地饮了两口茶,才开口道:“愿她不要辜负才好。”
她前半生过得波澜壮阔,情事刻骨纠缠,爱恨曲折,并不相信乍见之欢下能成就多少真心,也不相信平淡中能生出多少深厚爱意。
但放在栾珏身上,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从前管过一次,如今再不想管了。两人说定前,她尽心劝了;两人说定了,她就只管做自己宽厚慈祥的好姐姐罢。
玉姑姑道:“殿下像是早就料到了。”
文安语气轻巧:“今日在石渠阁,若陛下听到消息,不放在心上,不在意,不想来,那也罢了;可是陛下来了,姜姑娘见了他,岂有不心软意动的道理?这样好的年纪,正是为情之一字晕头转向的年纪,哪有几个不发昏的?”
末了,却又带出一丝叹息:“但愿她别后悔,接得住。”
玉姑姑岔开这话,打趣道:“也未必,殿下年轻时就不曾发昏。”
文安朗声笑起来:“那是形势迫人。”
她一挥手:“总之立后圣旨已下,由他们去!今夜花园摆酒,请乐师侍宴,我要饮酒取乐,当浮一大白,以酬春日良宵。”
从此日起,文安果真不再对姜涵露提起宫中朝中等事,每天悠闲度日,只教她莳花弄草、焚香烹茶、脂粉梳洗等诸般情致,静静等待吉日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