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角杯?”姜涵露不解地看向文安长公主和清平公。这些日子在文安身边,耳濡目染,她也长了不少见识,认得了许多从前闻所未闻的精巧华贵之物。让文安停步的是一只素身犀角杯,不事雕刻,浑然天成,静静地躺在木匣软缎中。
文安赞许地对她点点头:“不错,是犀角杯。你再瞧瞧和你之前见过的是不是有所不同。”
姜涵露看不出个一二,见清平公过来,依礼后退两步,走到文安的另一边去,却仍忍不住微微抬眸,看清平公举止。
来京城这么久,姜涵露鲜少见旁人。见赏花宴中的女孩儿们,尚算闺阁事;见顾少扬,也只是匆匆几面,不以宾客相待。
而今日问名见礼、相坐饮叙,是她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在长公主府中见“外人”。而这“外人”,好巧不巧,又姓霍。姜涵露对所有姓霍的人都充满好奇。她实在是缺少和这么关系复杂的人相处的经验,只能以己度人地揣度:若是自己嫁人后年纪轻轻的没了,夫君要再娶,自己的父亲、叔叔伯伯,会以何种心情看待女儿夫君的新妇呢?
总不会是高兴的。旧人黄土陇头成白骨,新人红绡帐底成鸳鸯。姜涵露又心虚起来。
清平公却从始至终神色平静,不曾多看涵露一眼。只见此刻他将犀角杯拿在手里端详,面色逐渐转阴,眉头蹙起。片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文安颔首:“正如殿下所想,这是岭南之地所产,想必就在这一二年间制成。”
岭南?姜涵露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却明白记得,石渠阁藏书曾载,地徽三十四年,南海郡守反,拥兵自立,割据一方;元兴二年,称帝,改国号为“越”,自号“南越明王”,与朝廷作对数十年之久。而滇南、岭南之地,据载早已为南越所占。
如今,南越国的东西,从丞相夫人手上,送到了长公主府中,又被清平公勘破。姜涵露低头不语,在心中一条条梳理。朝廷与南越正在对峙,商贸不通,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丞相夫人送来的珍玩里却有来自南越的犀角,她究竟从何处得来?这事实在是不能细想,直叫人脊背发凉。
文安从清平公手中接过那珍玩,手指摩挲着蜜色的杯壁,冷笑一声。少顷,她才将犀角杯丢回锦盒,只对他道:“平霜,等用过了饭,再劳你将今天送来的这些东西都过过眼,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说到“好东西”三个字时,她话里已经带上几分冷意,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一粒一粒昂贵的、透明坚硬的玉,让人随手拿来扔着玩,砸得人生疼。
她在姜涵露面前向来从容宽和,鲜少露出这样敏厉的姿态。涵露不由暗暗吃惊,再看她时,她却又神色如常,一边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一面对清平公说:“天气尚暖,咱们去花厅用饭。”
一顿晚饭吃下来,不知是不是碍着自己在这里,文安与清平公都安静得很,叫姜涵露憋了一肚子话想问,只是不敢开口。饭后,文安与清平公又自去书房谈话,夜近二更方散。
姜涵露早已在卧房盥洗过,散了头发,换了寝衣,却不去歇息,对着桌上抱来的一摞典籍,拧眉托腮,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还不安歇么?”房中的侍女第三次来问了。
涵露默然片刻,开口道:“烦姐姐将今日孟夫人所赠的东西拿来给我。”
文安给她拨了两个贴身侍女,小一些的十四五岁,活泼伶俐,叫紫苏;大一些的刚满二十,稳妥寡言,叫青黛。只是姜涵露不惯被伺候着,又为着她二人都是长公主府上的人,向来客气,开口只唤“姐姐”,二人推辞不过,便一应答应着。
此刻紫苏听她开口,犹豫道:“都要取来么?”孟夫人可是带了许多东西来,大半夜的,翻检它做什么?
“都取来,去吧。”涵露原本只想再看看那只犀角杯,又怕自己独取那一样来,意图太明显。
紫苏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有七八名侍女各自捧着锦匣,鱼贯而入,将各色珍玩珠宝依次列摆,恭敬地侍立一旁待她吩咐。
涵露想自己待一会儿,穿了软鞋从榻上站起来,略略提高声音:“请各位姐姐都——”
“都下去歇着吧。”文安长公主从门口进来。众侍女纷纷行礼退下,紫苏走在最后,将卧房门关紧。
“殿下——”姜涵露没想到她这时反而来了。
文安扫了一眼她叫人拿来的那些东西,又扫了一眼她摊开的那些书,转身对姜涵露道:“你问吧。”
姜涵露脸一红,觉得自己如三岁幼童,初识世间万物,不厌其烦,一一指点问名。好在文安是个颇有耐心的教导者,也好在,自己并非真是懵懂小儿。
她开口问:“殿下和公爷今日如何看出这犀角杯产自南越?还是最近两年制成?”
文安打开那个盛有犀角杯的锦盒,将杯子送到她手里,让她细看:“你来看,能制杯的犀角有两种。一种来自域外,走海上或西域商路来,粗大,纹理极细,四周米白偏黄一些,中间则为灰黑颜色,细闻略带焦腥气;一种来自岭南,角型小,色泽纯,纹理像鱼子一样,底部有沟壑。”
姜涵露按着她的指引观察摩挲,果然分毫不差。
“至于何时制成,这犀牛角的颜色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化。岭南的犀角杯,刚做出来时往往黄澄澄的,过上几年,会慢慢变成暗红色。你看这杯仍是蜜黄色,便知是这两年才做成的。”
文安细细指点,姜涵露看着她娓娓道来的样子,有一瞬间的走神。文安看她神色,停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姜涵露一时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能像您一样……”她想成为文安那样的女人,见识广博、强大从容,能从蛛丝马迹中牵出不寻常,将这世间人和事一一识破。
文安为她的孩子气失笑:“这都是小巧。无非是见过、知道、想到,你这样有心的孩子,很快会做得很好的。”
她顿一顿,补上一句:“你将来是一国之母,不必像我一样。”
一国之母该是什么样子?姜涵露把这句话咽回去。在江南,她听过茶馆说书人口若悬河地讲天上的王母娘娘;在皇宫,她见了先皇后霍氏的故居;在石渠阁,她也读过历代的皇后纪。再问这话,总是有点儿蠢。然而她又实在不知。
不论是市井说书还是史书正笔,总是从光耀之日叙说起。没人告诉她,等待自己新婚之日到来前的这几个月该如何度过,这期待、惶恐、困惑、悬浮、短暂又漫长的待嫁之期该如何自处。又或许人人都是这般,那一个个晕头转向、没有滋味的日子,时时刻刻、年年月月,才缓慢地填充了青史字句间那些沉重的空白。
她过于沉浸于这样的念头。文安看着她,知道小姑娘又在出神了。
姜涵露的话只问了一半。如何辨别一只犀角杯,是并不难学的“术”;而她最该问的,朝局、敌国、孟家,其中怎样勾连盘旋,才是一国之后该懂的“道”。
这样的道理,在进京前豫州太守给姜涵露送礼时,文安曾提醒过她一次。她不知道姜涵露有没有听进去,或许她还缠绵于少女心事,或许栾珏就是喜欢她这样的年少和简单,只是,只是——文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放下那只价值不菲的犀角杯,没有再一次开口提醒。
然而姜涵露却在这时叫住她:“殿下,您心绪不佳吗?”
文安不料她这样问,摇摇头。
涵露却并不相信,她咬咬唇,鼓励自己把话说出来:“您还是觉得我不好?”
她又实在是聪明而敏锐——少年人直白的聪明和敏锐。文安没办法完全否认,有些哭笑不得。她难得没有马上回答,斟酌道:“我这样同你说,姜姑娘。我活这几十年,做过公主、长公主,曾经肩负重担,也曾乐享悠闲——这是我的路。至于皇后、太后,我见过,却不曾做过。不曾亲历其境,故而不敢托大教你。唯有一件事,我觉得十分有趣,因此记了许多年,今日能同你提上一提。”
温暖的烛光下,涵露无声地望着她,听下去。
“元兴十二年,我过三十岁生辰。那时陛下还小,我仍在朝,朝臣自然趋奉。许多人上贺表,文章一个个写得扬葩振藻,溢美之词无尽。其中有个人,赞曰‘国如华冠,主如冠顶明珠,罄宇宙之美,殚造化之奇,万古宝蕴,光耀天下’。”
说整个国家是一顶华冠,文安长公主是华冠正中的那颗明珠,实在是很漂亮又肉麻的奉承。
“好巧不巧,另一个人在贺表中同样写‘国如华冠’,我正看得厌烦,就要翻过,却见他下一句写的却截然不同。”
“他写什么?”姜涵露忍不住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