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晋太和初年冬,大雪。
“太上皇殡天——”
雪花纷扬,二十七声金钟连绵,从皇极殿到宣政殿,再到后宫花园和掖庭,宫人们长跪伏地。
赵疆的魂灵从自己身体上飘飘悠悠地脱出,瞧着自己的死状,不由得冷笑起来。
他这个太上皇总算是……当到头了。
赵疆是气死的。
他十二岁随父兄上战场,十七岁封王,二十岁起兵造反,二十七岁御极。
此后北逐戎狄,南驱苗夷,征战四海而使天下归心,按理说不算霸业帝王也算一代雄主——可谁知道从他的宰相到他的老师,再到他的臣工隶属,百姓子民,居然全都觉得他是个邪戾暴君。
能令天下归心的是他那面团儿一样性格,瘸了一条腿的儿子。
都说太子生而有异,得天庇佑,是天生的紫微命格,必将登临天下,被万民奉为共主。
最早赵疆还觉得这预言传得不错,他儿子一出生就被预言为天下至尊,他这个当老子的可不得先成了皇帝才行?他一个襁褓中的娃娃哪里就能看出什么品性卓然心怀天下,这分明说的是他老子有皇帝命嘛。
有了个天降祥瑞般的儿子摆着,赵疆起兵也算得上是师出有名,赵家军横扫天下势如破竹,那也是他赵疆的功劳。
现在赵疆吸取了教训。
祥瑞最好还是死物比较合适。
他儿子是会长大的,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了不得不让他提防的狼。
逼宫,夺权,矫诏,篡位。
他那百官期许万民归心的好儿子终于忍不得野望,对老子动了手。
赵疆被逼禅位,做了太上皇。他不甘心,在温泉宫几次联系旧部,却不想这些曾经随他戎马倥偬的老伙计,居然也有一个算一个跟了他的好大儿!
他们竟都觉得是他逼反了太子,是他不配为君!
赵疆一生南征北战,威压海内,大大小小的伤不知受过多少,苍老却只是在温泉宫这一年的时间里。
他最倚重的一文一武深夜来见,齐刷刷跪到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说愿奉新君广开太平,请他这太上皇安养天年的时候,赵疆一口血吐在地下。
安养?天年?!
世上哪有三十六岁正当壮年的太上皇?!
瞧他们的意思,是他前头先对不起太子,伤了太子的心,把太子逼得不得不如此?!
从那天起,温泉宫便成了禁地,太上皇“重病在身”,任何人不得搅扰。不过赵疆知道,外头都传言,说他是早年造的杀孽太重,被冤魂索命,恶诅缠身了。
到时他的好大儿,时不时的还来嘘寒问暖,侍疾喂药。有一回竟然在他睡着时在榻前流泪,装睡的赵疆汗毛都立起来了,顿时觉得这儿子装的天衣无缝,两人对着演戏实在无趣,一药碗把他砸了出去。
现在好了,他一死,他的好大儿也用不着演戏了。
赵疆心中发涩,只觉得种种怨愤不甘积在心中,等待良久,却不见地府的阴差前来索命,只得飘飘忽忽地飘在空中,瞧着周围的宫人在他的尸身前瑟瑟发抖。
皇帝已经来了。
“锁午门,东华门,太和门,禁军待命,所有宫人如有串联乱动者,杖杀。”
赵璟还很年轻,但就这一句话,已经很有些帝王的威仪。
赵疆飘在空中听着,唇角忍不住冷笑。
赵璟做太子时就被众臣称道,说他是仁人之君,胸怀大善,垂悯万民,把他吹得好像是老天爷派下凡来拯救众生于水火的圣人一样。
和他这个一向能止小儿夜啼的杀神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他宽宏仁善的好大儿,也不是同样轻飘飘地说出这句“杖杀”来?
赵疆正自冷笑,便又听赵璟说:“……让二弟进宫来吧。”
年轻的帝王下颌线绷紧,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斗争,最终还是声线平稳地吐出这句话。
一旁的起居注官显然哆嗦了一下,他不敢劝,皇帝有令,宫人只有奉命而行的,再无二话。至于大臣们对这决定有没有话要说,那就是之后的事了。
赵疆倒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不由得在半空中又飘了飘,将视线落到赵璟面上。
哼,还真会装,挺豁的出去。
老二和他不对付多年了,现在他一命归西,最是节骨眼上的时候,是万不该让老二进宫里来的。
也没准是老大终于不打算装模作样,在他这个当爹的死后,要对他亲弟弟下手了。
二皇子赵琰尚未及冠,赵疆活着的时候很偏心他。
赵疆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说在赵璟面前他是君父,在赵琰那就是十足十的慈父了。
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对。
赵璟是太子,要求上自然要严上加严。赵琰却是小儿子,性情活泼,不怕他,且尤擅骑射,很有几分赵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所以他待赵琰自然就更多几分纵容。
赵琰虽然年轻,却也早早上阵杀敌,几名有从龙之功的开国大将都与皇二子相熟,赵家军中虽以赵疆为魂,但也有不少士兵知道赵琰这号人物。
因此,赵璟登基后,就以“太上皇挂心二弟”的名义把赵璟扣在了京城,防着的就是老二到了封地以后拥兵自重。
现在倒是方便了他进宫奔丧。
心中揣测着赵璟的用意和下一步的动作,赵疆看着他的好大儿挥退宫人,坐到他身边来。
他要干什么?
是指着他的尸身痛骂一番,还是将他死后的狼狈行状牢记脑海?
赵疆居高临下地等着审判这逆子。
然后就看着他这十九岁的大儿子,居然把脑袋埋在了他尸身的肩膀上!
赵疆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这、这是在干什么!
赵疆死状不算惨,至少不像他那些战死沙场缺胳膊少腿的同袍那样可怖,但他死的很窝囊。
太医都诊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毛病,只能推说是早年旧伤复发。
赵疆能开九石弓,破七层甲,到死时却连个茶盏都端不稳,瘦得几乎就剩下一把骨头。
赵璟现今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埋在他肩头的场景让赵疆怎么看怎么惊悚。
就在他怀疑赵璟是否患了失心疯的时候,便听那人埋在死者衣料之间,轻如游丝般地溢出一声——
“爹爹……”
赵疆一时呆在空中。
***
“永安王到——”
宫人声音尖细,一阵跌撞脚步,赵琰从宫室外踉跄着冲进来。
“爹爹——爹爹——!”
他脚下一绊,摔在地上,跪爬着抓住了床榻垂下的衣角。
金钟声响的时候他正在宜香楼逗弄花魁。
这皇城中人人皆知金钟撞响意味着什么,当下那花魁吓得容颜失色,跪趴在地。
赵琰却捏着酒杯,他在数数。
按律,帝崩响钟二十一声。太皇太后、太后薨逝响钟十一声,皇后七声。余者帝姬、皇子、亲王,皆需皇帝恩旨,才有鸣金钟的哀荣。
现在皇帝后位空悬,膝下无子,禁宫之中,这钟是为谁响的,好似没什么悬念。
更何况爹爹已经“病”了那么久……
可赵琰却还揣着一丝希望。一丝疯狂的念想。
他在数钟声。
爹爹已经和赵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爹爹那样厉害,怎么可能真就束手就缚?!
说不定死了的是赵璟!
“多少声了?”他问。
房间中的乐姬和花魁早都被吓得伏地不起,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一下也不敢抬起。
“本王让你们说!”赵琰一声爆喝,手中酒杯被他猛掷在地,碎瓷炸响惊心动魄。
花魁颤颤巍巍,“二十、二十二声了……”
赵琰的脸上笼着一层阴翳,“本王分明数的是二十一——”
他话音未落,下一声金钟又从禁宫的方向传来。
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比坐在龙椅上的至尊之主配享这二十七声金钟。
太上皇。
开国之君,帝王之父,万万人之上最尊贵的一个。
发觉手中的杯子已让他砸了,赵琰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壶,上好的玉和春泼出来,将他前襟湿了一大片。
他喝到第二壶酒的时候,侍卫从门外闯进来。
赵琰醉醺醺地抬起眼来,“怎么,我的好大哥这就要来处理我了?”
侍卫不敢与他直视,“陛下宣您入宫。”侍卫跪地俯首,“还有一句口谕。”
赵琰撩起半边眼皮,只觉得好笑。他大哥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不过是平时爱在爹爹面前装个不怨不争心怀宽广的圣人而已。难为他在这时候都还端着那一副伪君子的做派。
只听那侍卫颤声道:“爹爹赐你永安二字,现如今你也该让爹爹安心。”
赵琰的神色好似霜寒突降,面具般冻僵在脸上。
过了半晌,直到这暖阁中氛围也冷如冰窖,赵琰才慢慢站起身来。那釉色精彩的酒壶被他丢在地下还滴溜溜地转呢,赵琰的步子已经跨过去了。
那侍卫反应不及,忙追上去,“王爷,您还没换衣服——”
宜香楼下的健马已然被一剑削断了缰绳,四蹄如飙,朝着禁宫的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