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大婚就在明日,早上瑶光又在薛姨娘的催促下试了婚服,确认毫无瑕疵才安心。
薛姨娘一早就来到长乐院,道今日要陪着瑶光。瑶光对薛姨娘亦是不舍,在屋里絮絮叨叨说了大半日。
午时,二人用膳,豆蔻却忽然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进来,道是宫里送来的,给姑娘的贺礼。
瑶光心头一紧,盯着锦盒,久久不动。倒是薛姨娘,闻言是宫里送来,满脸惊奇地命豆蔻打开。
伴随着一股极淡的龙涎香味,锦盒被打开,红色缎面上,躺着一把十六骨伞。
“……怎么是一把伞?”豆蔻奇道。
瑶光未言。思绪回到去年漫天大雪,她与周祐樽初识,便是撑着这把伞。那日救下少年,她因急着取段怀悯的膳食,便匆匆而去。后来才想起落了伞。
只是一把伞,她并未放在心上。
周祐樽竟一直保留着。
瑶光心中五味杂陈,却见豆蔻拿起伞来,“还有张红色纸笺。”她拿起来,“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你这婢子,谁让你读了?下去!”
薛姨娘本来就瞧着瑶光神色不对劲,又见豆蔻还读起纸笺,便将其斥了下去。
尔后又小心翼翼的看着瑶光:“好姑娘,告诉姨娘这是宫里何人送你的?”她何故还认得宫里人?
她原本还以为是赵灵犀为了脸面给瑶光送来的贺礼,可这瞧着实在不对劲。她并不知晓瑶光原为神女,瑶光只说娘亲去了后,她被人诓骗卖至帝都,逃出来后被一对好心老夫妇暂时收容,前些日子机缘巧合遇见赵铉,方被认回。
这亦是赵铉教她说的,毕竟神女的身份,实在复杂,还是隐秘些好。
瑶光低头,望着面前尚未动过的饭碗,轻声道:“是我的一个朋友,极好的朋友。”只是以后大约也见不到了。
薛姨娘见她似不想说,便也未问。她早先就纳罕,这闺女生得天姿国色,毫无依傍如何能在这人欲横流的帝都安稳度日?
只是这宫中多为太监,什么男人能从皇宫和她送东西?薛姨娘想不明白,却也没想迫着瑶光说,这姑娘命苦,小小年纪失去娘亲,在外孤苦无依,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这送物之人既知她成婚,以贺礼之名送来这旧物,该是欲与她自此别过,罢了。
“好姑娘,这故物收起吧,明日你便是尹家妇了。”薛姨娘握住瑶光的手,少女的手微微发凉,“前尘往事都过去了。”
瑶光一阵沉默,心里明白薛姨娘是误会自己与送伞之人有旧情。此事亦不好解释,便笑了一笑:“嗯,回头我让豆蔻把它收起来。”
周祐樽曾允诺她,带她离开皇宫,尽管并未实现,可她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因畏惧段怀悯,她后来并不敢再找周祐樽,即便上巳节时在金盏宫,她亦未与其多言。
后来她被逐出皇宫,彼此便再无了音讯。也不知道周祐樽如何辗转得知自己在赵府,成了赵铉的女儿。
将来嫁入尹家,只怕此生再也无缘相见了。瑶光曾经想倚仗于那个少年王爷助她逃离,她心知那个少年对自己有意,便有些刻意地靠近……
当真有些对不住他。
只愿他在宫中,能好好的。除了赵灵犀,燕家似乎也送了一女子入宫,希望那个女子能真心待他……
在那好似走出到头、看不到边的朱甍碧瓦间,有人相伴总好过形单影只。
“姑娘,你好好告诉我,你可还是……处子之身?”
薛姨娘的声音令瑶光从思绪里抽离,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姨娘放心,我未曾与人逾越……”
“好,那就好。”薛姨娘似乎松了口气,她握紧了瑶光的手,柔声道,“既还是处子之身,那什么山盟海誓都是不做数的。明日……你与尹二公子饮下合卺酒,再……再洞房花烛,从此你便是他的娘子,相携到老。”
“嗯……”
是啊,待明日完婚。她以“神女”之身经历的一切,俱是隔海前尘过眼云烟。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
屋外传来小童齐声吟唱的声音,断断续续。这是习俗,女子成婚之日须寻七至十岁稚童在家中颂唱。
方形星云纹铜镜前,一少女端坐,云鬓高绾做朝天髻,头顶金宝花树冠,两边各饰垂珠博髻,东珠明珰璀璨光华。
少女臻首娥眉,姣好的脸上敷粉施朱,眉心一点朱砂,尽态极妍。
梳妆的妇人望着瑶光,啧啧赞道:“二姑娘生得真是极美,我凭生都未见过你这般的美人。”
此妇是赵家远亲,生了三子三女皆平安长大,故而被请来给瑶光梳妆送嫁,以令新妇沾些福气。
屋里还聚集不少赵家女眷,瑶光并不认得,却已经被她们围着瞧了一个多时辰。
远处忽而传来炮竹声,响声震天。
“新郎官来了!”薛姨娘惊叫一声,赶紧抓起覆在妆奁上的红盖头给瑶光盖上,“怎么早了这么久?”
一妇人道:“无妨无妨,新郎等不及了呗。”
屋内响起一阵笑声,其乐融融。
瑶光被薛姨娘扶着站起,她的喜袍繁重,里外三层,穿在身上当真累赘,今日仍旧骄阳似火,尚未出门,她已然感觉背上汗涔涔。
在数人的簇拥下,瑶光踏出了屋门,院内即刻有人点炮竹。
“新娘子出来了!看新娘子!”
小童们不再颂歌,都围上来想瞧新娘子。豆蔻恐小童耽误时辰,赶紧驱赶,勒令他们不许靠近。
喧嚷声里,瑶光听见豆蔻似乎叫着什么追着小童去了,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回到身侧来。
薛姨娘又斥责了其几句。
不过在冲天喜闹的氛围里,这事不足一提。瑶光走过漫长的九曲回廊,炮竹隆隆声震山林。
来到前厅,与早已恭候的尹容衍朝赵铉、卫夫人行三跪大礼,算是告别双亲。尔后她又被搀扶着走出赵府,被送上门口的婚轿。
瑶光坐在婚轿内,闻得外头锣鼓喧天,只觉得恍惚,今日她成婚,如此隆重奢华。
婚轿后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妆,连道路上都铺了红色锦毯,一路延绵至尹府。
瑶光靠在轿内,阖上眼睛,早上五更天便起了,又是沐浴又是梳妆,她有些乏。
“姑娘,姑娘!”轿外传来豆蔻的声音。
“怎么了?”瑶光掀开红盖头,对着帘外问道。
“姑娘,这玉不是你的吗?方才我瞧见一个小童儿拿着,还好我发现了,给您抢回来了!那小儿还说是树下挖的……”
话音未落,帘外猛地伸入一只手来,那手上攥着通体莹白的玉。
双兽纹,冰花结。
……
喜乐不断炮竹不止,震耳欲聋。
少女望着手上那枚玉佩,栗栗危惧,为什么……此物又出现在她眼前?
还偏偏是大婚之日。
瑶光叹息一声,将玉塞入腰封,默念“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待拜堂后,一切都将过去。
…
“落轿!”外头传来喜婆的喊声。
尹府已到,瑶光被搀扶出来,她感受到阳光透过红盖头带来的炙热,她款款而行,踏上步步石阶。
石阶上刻着莲花纹,步步生莲。倏地,一阵强风刮来,将周围的树亦吹得飞叶纷纷。
瑶光的红盖头被吹起一角,余光里她犹似瞧见一方皓白衣摆,转瞬即逝。
刺目的烈日亦在瞬息间被云遮蔽,登时乌云盖顶,空中黑沉沉一片,摧城迫地。
天色骤变,却并未影响这场婚礼的喜气。
瑶光攥着红绸,在八音迭奏中,与尹容衍拜完天地,在一声洪亮的“礼成”里被送入新房。
新房距离宴客厅极远,瑶光感觉走了许久,一入新房她掀开红盖头朝豆蔻问道:“方才在门口,你可瞧见一着白服的瘦削男子?
豆蔻想了一阵,摇头:“似乎……没有。”说着又朝瑶光递来一块糕点,“姑娘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不必,你吃吧。”瑶光心头大石卸下。或许自己是被那玉佩吓着,以至于疑神疑鬼。
刚才拜堂,她都心乱如麻,几乎都不记得自己如何完成大礼的。
外头天色极暗,眼看着就要下雨。
可直到瑶光在贵妃榻睡了一觉醒来,都未见雨下。豆蔻倒了茶予瑶光,“我方才去外头问了 ,姑爷这会儿就要来了。”
瑶光走至对面的雕花黄花梨木床边坐下,床上摆满了桂圆、莲子、花生等物。她只能坐在床沿,豆蔻替她重新盖上红盖头,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平稳的脚步声。
豆蔻慌忙跑出去迎接,今夜宾客多,这边只余瑶光带来的豆蔻和另一婢女。
脚步渐近,不疾不徐。
瑶光低头只能瞧见自己攥在一块儿的手,伴随着脚步声渐近。莫名地,她六神慌乱,双手也微微颤动。
直到鼻息间沁入浅淡的乌木沉香,瑶光才明白那股不安从何而来,她战栗地朝上看去,瞧见了熟悉的、足以令她惊惧的月白色衣摆。
骤雨前热浪熏天,仿佛要将万物蒸发。
瑶光几乎快要不能呼吸,红盖头被人从外缓慢地揭开。
龙凤烛黯淡的火光下,面如冠玉的男子躬身凑近望着她,极为平静地问道:“瑶光,怎么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