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三年未见,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又有所不同了。
宋秋瑟的脑海中一直存在着他的两副面孔,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留在朗朗晴空下,一半堕入森罗地狱中。
而此时此刻,记忆中的两张面容交叠在了一起。
清隽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团冷冽阴郁,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互相杂糅,又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他们身前相贴,足尖相抵。
宋秋瑟目光往下一落,她精致的绣鞋上纳了一圈莹润的珍珠,正好与他金线云纹的靴子紧挨着,对比鲜明。
梦做得多了,难免有时犯糊涂。
宋秋瑟忽然不确定眼前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幽暗的环境,昏黄的灯火,灼热的触感和吐息,像极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荒唐梦。
她梦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快魔怔了。
现下,她身陷在他的碰触中,目光茫然,像笼了一层薄雾,甚至都没有挣扎。
李曜垂眸端详了她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看来你也很想我。”
宋秋瑟一个激灵,当即清醒了。
其实在决定回长安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再见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他竟会跑到宋家祠堂来堵人。
他手下用力,箍着她的腰身,越收越紧。
她的腰身太细了,一只手就能圈的住,拢在怀中,精致玲珑。
宋秋瑟一边推拒着,一边盯着他胸膛的起伏,如此贴近的距离,她只消再往前一寸,便能用自己的丰盈贴上他的身体。
她胸前织锦上绣了两只雪兔,毛茸茸依偎在一起,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浅青色的丝绦垂坠在裙间,在她身上贴出袅娜的弧度,看着就令人心生绮念。
他是故意的。
宋秋瑟心下微涩,已经不是年少懵懂的年纪了,这样的亲近不再饱含暧昧和羞怯,而是充斥着冒犯、强迫,令人惶恐、难堪。
他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脊骨,一路攀到了耳根。
她雪腻的肌肤慢慢浮出一层薄红。
李曜“唔”了一声,道:“看,你的身体还记得我。”
他的神情和语气始终透着一股压抑的平静。
越是平静,越是莫测,越是令人感到怕。
宋秋瑟摸不清他到底存了何种心思。
他是个做戏的高手。
她从未真的看透他。
宋秋瑟强压心中的悸动,让思绪保持冷静,轻声道:“一直记得,刻骨铭心,怎么可能忘呢。”她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殿下,放手。”
在她的努力压制下,耳尖的浮红已渐渐消散。
她脸上血色很淡,苍白得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一般。
李曜终于放开了她柔软的腰身,让她脱身出去站稳。
宋秋瑟低头整理衣裙,听到他说:“真是长大了,记得你以前长了一双狐狸眼,狡黠灵慧,如今看着倒是柔和了很多。”
宋秋瑟手指捋过腰间丝绦,有一瞬间的怔神。
是吗?
她不太记得请自己以前的样子。
但“狡黠灵慧”这四个字听起来着实新鲜。
宋秋瑟如今话少,纵使心里想法再多,面上也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曜目光如刀,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刮过,好似在品鉴一件漂亮的玩器,欣赏之余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挑剔。
宋秋瑟被他盯得背后发麻。
良久,才听他嫌弃道:“宝台寺的风水实在不怎么样,居然把你养成了……这个样子。”
宋秋瑟沉默了一会儿,反驳道:“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宝台寺很好。”
李曜:“嘴硬。”
宋秋瑟道:“是真的很好,我很喜欢。”
李曜上前慢条斯理的捉起她的双手,抬至面前,道:“哪里好?是你被人攀诬偷窃时好,还是住持罚你佛前整夜跪经时好?还是你遭贱人下阴招整治,银针钉入十指指尖时好?”
宋秋瑟浑身一震,抬头看着他,不可思议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这些事?”
李曜一笑:“因为我一直盯着你啊。”
宋秋瑟只觉得遍身发凉。
那都是极隐秘的事,他竟然都知道。
宋秋瑟想到了那些人后来的下场,更是毛骨悚然。
攀诬她偷窃的人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变成了个疯子。
无缘无故罚她跪经的住持失足伤了双膝,自此拐杖不能离身。
下阴招整治她的那位同修者意外遭野狗扑咬,浑身上下不成人样,尤其是双手,伤筋动骨,形同废人。
此间种种,太过巧合,宋秋瑟心中一直存疑,如今终于得到了证实。
她颤声问:“是你?那些人的遭遇……都是你?”
李曜正在端详她的手指。
她的伤口早就养好了,指甲也新长了几轮,如今被攥在他的手里,只露出一截指尖,细腻白皙,莹润精致,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宋秋瑟用力想抽回双手,却被攥得更紧了。
李曜用鼻尖轻蹭她的手指。
刹那间,宋秋瑟起了一身战栗。
李曜坦然承认:“是我。”
他望着宋秋瑟,微笑道:“怎么这副表情?欺负你的人自食恶果,你难道不觉得畅快吗?”
宋秋瑟唇舌如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曜倒是有很多话要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你从宝台寺偷出来。若不是当年沈贤妃从中作梗,你本该养在孤的身边。”
难怪沈贤妃这些年的日子不好过。
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执念难消,如今瞧着,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迹象。
宋秋瑟内心翻涌。
不应该是这样的。
——太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宋秋瑟当年迟钝,直到被沈贤妃接走时,才得知他根本不是什么裴家郎,而是地位显赫的当朝太子。
于是,在宝台寺修行时,偶尔听到有关太子的传闻,她都会下意识的多加留意。
出乎意料,太子在民间名声极好。
当今圣上膝下子嗣众多,太子并非最年长的,却是出身最正的。
他的生母是已故的敏皇后。
敏皇后膝下独这一子,出生第二日便册立太子。
皇帝爱重发妻,疼惜亲子,李曜从小就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据说他刚会认字时便看奏折,尚不满十岁就在宸极殿听政了。
再后来,皇后因病早逝,太子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生母护持。
皇帝怜他丧母,恩宠更盛。
多年来,后宫美人如云,皇帝子息繁盛,却从没听说过有谁能越到太子前头去。
世人提起太子,总有说不完的溢美之词,赞他德才无双,赞他君子如玉,赞他谦和仁厚。
宋秋瑟每次听着这些话,都会陷入茫然。
光风霁月的是他。
阴鸷深沉的也是他。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宋秋瑟不明白,他这样的出身,堪称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多年来父慈子孝,从无猜忌,如今又正逢盛世,四海升平,他这个储君之位无比稳固,也不必时时悬着一条命争权,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性子?
堂堂一国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总是一心惦记着她呢?
宋秋瑟用力挣扎,想要把双手抽出来。
“放开我!”
她不敢高声说话,因为明姑姑正在外面守着,现下的情形若是被她撞见,恐怕难以善了。
可她低哑的嗓音却天生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暧昧。
李曜的咽喉一滑,再次反手扣上了她的腰。
宋秋瑟身体腾空,一声惊呼在唇边,生生咽了下去。
一阵晕眩,再回过神,她已被放倒在地,后脑枕在他的掌心中,没伤到丝毫。
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衫,冷进了骨子里。
李曜单手撑在她的颈侧,低头盯着她。
鹅黄的裙子在黑色的地砖上铺开,像一汪柔软的春水,李曜的膝头抵在她腰侧,那满绣金线云龙的锦袍下摆也覆在她身上。
宋秋瑟双眼变得酸涩,朦胧,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她用力呼吸,想要平复心境,可身段却因此更凸显玲珑。
李曜用手捂上她的嘴:“轻些喘。”
他一只手就能挡住她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
宋秋瑟眼尾早就红透了,泠泠水光晕染着她的眸子,将她的眼睛洗的越发清亮。
耳尖连着颈子又红了起来。
李曜抚过她的鬓边,道:“这样才对。”
他不爱看她冷若冰雪的样子。
芳华正好的女儿家,就是要有红尘的滋养才鲜活明媚。
李曜用手指碾过她的唇,指腹沾上了一层浅色的胭脂,他慢条斯理的搓掉了颜色。
宋秋瑟也终于平静下来。
她仰起头向后望去,满墙黑森森的牌位倒映在她的眼底,令人头皮发麻,无地自容。
两侧架子上的白烛噼啪的燃着,火光闪烁跳跃。
真是荒唐靡艳……
李曜就这么跪坐着,盯着她看了许久,等到她不再战栗,呼吸平稳时,才慢慢俯首,含了她的唇细细碾磨,两个人的气息彼此缠绵在一起。
宋秋瑟自始自终没有抗拒,仿佛有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身体,温柔又强势地将她拖进欲望的深渊。
不能……
她不能就这样放任自己沉沦。
一口气即将耗尽,宋秋瑟轻轻咬住了他的唇,强迫他停下了这个未尽的吻。
她别过脸,用下巴抵住他的肩头,哑着嗓子,在他耳边唤了一声:“少悔哥哥。”
李曜身体一僵,许久没有动作。
少悔哥哥……
昔年少女娇软的嗓音似在耳边回响:“你为什么不许我叫你裴公子呀?”
他沉声回答:“因为不好听。我表字少悔,你可以叫我——”
少女歪头道:“叫你少悔哥哥?”
他回答:“可以。”
在他们决裂的前一天夜里,她还站在廊下,手持一把油纸伞,又娇又脆道:“少悔哥哥,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但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让我再想想,等明日吧,明日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当时点了头,与她约了明日再见。
可惜造化弄人,他没能等到明日。
那一夜,浔阳侯府血流成河,她躲在门扉后,目睹了他行凶的手段,心生惊惧,一病就是许多天。
自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她一次一次的逃跑,又一次一次的被抓回,暗室独处时,她总能闻到他身上洗不去的血腥味,一闭上眼睛就是堆叠成山的尸体,如同置身于鬼哭狼嚎的炼狱。
少悔哥哥……
这个不为人知的称呼也埋在了旧日时光中,渐渐化作了水中虚影。
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他。
宋秋瑟盯着祠堂房梁垂下来的黄幔,缓缓抬起双臂,圈住了李曜的肩膀,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情谊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调?”
李曜静静地听着,没有动作。
宋秋瑟絮絮地说:“佛前清净,很适合自省,我想了很久,追根溯源,才发现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扭曲龌龊的。我明知你有婚约,却不克制与你亲近,而你……你一边与表姐逢场作戏,一边与我暧昧不明,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李曜笑了:“扭曲?龌龊?”
他微微一侧头,蹭着她已显凌乱的发髻,道:“错了,秋瑟,你我的情谊干干净净,扭曲龌龊的是欲望。你心底有欲望,无法压抑,侵吞理智。你从身到心都在渴求着我的碰触,你怕了,所以才会觉得它肮脏可怖。”
他坐起身。
靠在他身上的宋秋瑟也被一并拉扯起来。
李曜问:“你想如何,停止这一切吗?”
宋秋瑟咬牙道:“是,停下来,我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我受够了。”
李曜平静地望着她,好半天,他才开口道:“你停不下来了。”
宋秋瑟:“什么意思?”
李曜的手不老实,放过了她的后颈,又流连在她的耳根处,亲昵地摩挲着。
他说道:“你是那种一条路走到黑,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人。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回头。你若不服气,我们可以赌一回。”
他缓缓笑开:“你敢不敢?”
李曜的眉眼并不锋利,沉默的时候像是染了一团郁气,看上去不好亲近,可他一旦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就活了,变得多情又潋滟,正如花开一瞬,芳华刹那。
这样的皮相,只要他愿意,稍使手段就能将那些懵懂的闺中少女迷得七荤八素。
宋秋瑟心道,当年实在怪不得我。
是他太混账了。
宋秋瑟应了下来:“好,我们赌一回。”
李曜放开她,站起身,道:“我在东宫等你。”
属于他的气息和体温从宋秋瑟身上迅速抽离。
宋秋瑟手指一颤,转而抱住了自己,蜷起了双膝。她说:“你不必等,我不会去。”
李曜没再争辩什么,他走到桌案前,拈起三炷香,点燃后随意一拜,插进香炉里,香火袅袅,萦绕在他的眉眼之间。
他道:“今日堂前孟浪,扰了各位清净,是在下的罪过,万望海涵。”
刹那间,烛火无风自动,剧烈晃动了起来,像是在回应着什么,气氛说不出的诡秘。
宋秋瑟打了个冷战。
但李曜一向是不敬鬼神的,见状只是一哂,转身往祠堂更深处走去,地上拉长的影子也跟着一起消失在曲折的屏风后。
宋秋瑟听到一声轻微的门窗响动,知道他离开了。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一声叹息回荡在幽静的祠堂中,久久回荡。
宋秋瑟扶正了炉里的香,道:“先祖在上,神灵有感,切莫怪罪他,当年都是我的错,才惹出这样一段孽缘,经年一场大梦,如今该醒了,我会了断一切。”
顿了一下,她又道:“父亲,叔伯,兄长,当年南疆一役惨败,姚州失守,你们和数万军士一起埋骨边关。你们在阵前抛洒热血的时候,应当没想到身后会遭同胞背刺吧。三年前,朝廷文书已昭告天下,浔阳侯通敌卖国,豢养私兵,先暗中截断我军粮草,后盗取边防图先给敌营,是那场战败的罪魁祸首……”
宋秋瑟注视着炉前凝成一团云雾的香,缓缓舒了口气,道:“奸人狡猾,谜团难解,幸得太子殿下一力追查,方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宋氏全族于嘉和十九年战死。
浔阳侯郑氏一族于嘉和二十一年伏诛。
历时整整两年,朝廷才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彻底坐实了浔阳侯通敌叛国之罪。
宋秋瑟是到了宝台寺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朝廷的官员记得她是宋家唯一的遗孤,特意派人跑了一趟,告知她这个消息,并且将经过细致详述了一番。
案子是太子办的,证据是太子查的。
浔阳侯见形势不妙准备拥兵出逃时,也是太子亲率潜龙卫将他们尽数诛灭。
太子亲身入局,引出阴谋者,扫清天下污浊,告慰数万英灵。
朝野上下都在称颂太子功德。
太子威望大振,几欲登峰造极。
宋秋瑟守着青灯古佛,回忆着过往的点滴,恍然大悟。
她觉得自己应当对太子道一声谢。
可惜,二人分隔两地,已经再难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