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四十年后回忆录
高雄市区内一栋公寓楼中,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冷气机呜呜地转动,为灼热的七月送来清凉。
许卓瑛为客人递上一杯清茶,笑着说:“梅小姐对两党有怎样的比较?”
何思连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瞥了她一眼,暗道许教授,你真的是直接啊,坐下来第一句就是问这个,都不再寒暄几句的,倒是文人学者的本色,清高,不耐烦交际,一心做学问,不过你这话题转折也太快了一点,劈面就入正题啊!
梅思也微微一愕,倘若是当年在延安,并不会以为奇怪的,那样一个热血沸腾的氛围啊,炽热的革命激情让整个天地都成为一个巨大的熔炉,把一块块粗糙的矿石炼成精粹的钢铁,为着中国人民,乃至全世界无产者的解放而奋斗,急切于工作,是并不罕见的,丝毫不让人意外,如今毕竟是在资本主义的世界里住得久了吧,竟然不习惯这样的直截了当。
略一思忖,梅思答道:“延安飒爽英姿,让女人不要当女人;国统区让女人彻底成为女人,只是女人。”
女子大学的生活,是多么的振奋啊,“早操的口令,上课的号声,点名后的口号,雄壮的歌声,慷慨的训话”,不在其中的人,怎么能够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如何地快乐,如何地有纪律有精神吗?”真正是“不爱红装爱武装”,年少时代的自己,最是鄙薄脂粉气,矫揉造作,不过是花瓶,供人玩弄的物件,于国家于自己都只有害无益,真正觉悟了的女子,就应该投身于革命的红潮之中。
所以初见到主席的那一首诗,“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自己反复吟咏,追忆二十年前延河边女大的生活,恍如隔世,无限怅惘,主席对女子解放的寄托,又出现在脑海中:
“妇女解放,突起异军,两万万众,奋发为雄。男女并驾,如日方东,以此制敌,何敌不倾?到之之法,艰苦斗争,世无难事,有志竟成。有妇人焉,如旱望云,此编之作,伫看风行。”
是《中国妇女》创刊的时候,主席的题词,自从开学大会上听了教育长的鼓励,自己休息日特意到图书室里,从旧杂志中翻出这一本来看,三年前印刷,旁人早已看过,一直压在那里,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是尘封的宝石,自己如获至宝,把这几句话郑重抄在日记本上,牢牢记忆下来,每当困苦艰难,感觉要禁受不住,便默默念诵,女子是可以如同男子一般顽强的,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便什么都不必惧怕。
终究也有实在气馁的时候,沮丧之中便想到《莎菲女士的日记》,“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
难以想象丁玲女士也曾经这样,充满女人味,在延安见到的丁玲女士,一身灰布军装,十分朴素,想来很少用雪花膏,黄土高原一年不停干燥的劲风,吹得皮肤粗糙了,在女大的课堂上,讲课声音很洪亮,说到得意的地方,大声笑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烟卷,点着火便吸,大口大口吸进吐出,挥舞着手臂,卷烟头的红火星一闪一闪,很是豪迈地议论:“写作不单是个人抒发情感,写作是政治,文学是属于大众的,大众的艺术,只有取得大众的理解,文艺作品才能够伟大……”
来到香港,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很早的版本,上面有丁玲女士的照片,当时还很年轻,是青年女子特有的清秀,文静含蓄,与后来所见的豪放截然不同。
自从离开延安,这些年自己一直迷惘,革命为自己指出的道路,是当一个战士,一个男人,然而几十年过去,梅思已经知道,自己终究不是男人,或许原因在自身,小资产阶级的妥协脆弱,让自己不能如同无产阶级妇女同志那样,毫无畏惧地去斗争,任何危险面前,从来不会后退一步,可是回到国统区,却发现回归的是一个彻底的女人位置,几千年来男人给女人安排的身份,一个工具,一个玩物。
不能够作男人,也不甘心当女人,就这样陷于惭愧与彷徨之间,寻遍了所有的革命理论,导师言辞,都找不到解脱自身的方法,所以不由得梅思不感到茫然了。
方才,许卓瑛教授问她对国共两党的看法,她忽然间便闪现一个念头,或许两边本来便都不是女人的路?
听了梅思的话,许卓瑛笑了一笑:“看来梅小姐是不想在两方之中做选择。”
中共如今是中国第一大党,自不必说,国民党这些年虽然式微了,却也曾经独大,两党尖锐对立,那个时代的人,往往不是支持这一方,就是支持那一方,设身处地,她们也难有别的办法,中立看似明智清醒,其实往往很孤立,鲜有同伴。
然后许卓瑛道:“前一阵读到《延安日记》,当局宽容这本书,起因不必推究了,却意外保存了一部文献。”
真的是宽容,就好像“联俄容共”一样,容忍这本日记的存在,很旧的一本书,从前居然没有读过,与一位已经退休的朋友谈起,对方是文学专业,回忆往事:“当年啊……欲抑先扬啊……”
利用来宣传质疑中共,倒是很好的,开篇是多么的昂扬,后面落差就会有多大,实在太低徊了,□□斗争让人恐惧,从文学角度来讲,给人强烈的感情冲击,触动效果相当的好。
三个人谈论延安,又说国统区,回忆那个年代,娓娓一直谈到傍晚,许卓瑛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笑道:“已经过了五点,请留下来吃饭。”
梅思笑着推辞:“太客气了,今天很是打扰,不麻烦了。”
许卓瑛一乐:“不麻烦的,刘嫂,给客人准备晚饭。”
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从厨房探出头来,大声答应:“就知道教授要留客人吃饭,已经在弄了。”
梅思笑着问:“在家里也称教授么?”
许卓瑛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总比叫太太的好。”
何思连微微点头:“许教授是女界先锋,很支持妇运的,这些年一直在提女性的议员席位。”
梅思一个念头在肚内转了几圈,终于冲出嘴唇:“倘若许教授恰逢那个年代,不知会不会向往延安?”
当年延安女学生之中很流行的,“开展政治地位”,又想到了熊晖。
何思连面露诧异,斜睨梅思一眼,仿佛在怪自己的小姨有些冒失,许卓瑛倒是并未介意,哈哈笑起来:“很有趣的设想,有时候我也在想,倘若早生十年,是不是也会去延安?”
真的很难讲,自己今年五十一岁,四十年前延安正在轰轰烈烈的时候,自己不过十岁,去延安还早呢,延安虽然热烈欢迎女青年,进步女学生,但如此幼小的自己,对延安显然不会有很大的作用,自己在那个年龄,也想不到要去延安,然而倘若提早十年出生,那是正是十几二十岁,一个女子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在延安无疑如同油锅里落入一滴水,缓解了那种灼热。
当天在许卓瑛家中用过了晚饭,梅思与何思连才回去,一进门,柏翠就把正吃着的莲雾放下,从沙发上立起身:“啊呀你们回来了,小妹,和许教授谈得怎么样?能出书么?”
梅思笑道:“姐姐呀,只是初次见面,聊聊天而已,哪里就能谈到写书的事?”
何思连补了一句:“不过小姨与许教授倒很是投机,不管最后结果怎样,能认识一个新朋友总是好的。”
之后一个月,梅思三两天就与许卓瑛见面,多数不是在家中,而是相约咖啡馆,八月下旬,这一天在茶座里,许卓瑛对梅思说:“梅小姐,希望你能写一本书,回忆延安,我来推介出版。”
回来家中,梅思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柏翠,柏翠喜出望外:“总算等来她这句话,我这心一直悬着,小妹,你一定要抓住机会,难得这个好机缘,出一本书,冷气机微波炉都能添置,也好买几件金银首饰压箱底,阿弥陀佛,天知道什么时候又要逃难呢!”
何思连坐在摇椅上,摇了摇头:“中共已经改弦更张,改革开放了,一心走经济路线,要开战不很容易。”
不要总是这样惊慌啊,整天都担忧共产党要打过来,已经这么多年了,还想着逃难,可见当年惊恐太深,久久不能淡忘。
柏翠白了他一眼:“天知道将来怎么样呢,两边就这么含含糊糊的,也不和,也不打,就这么吊着,早晚有事端。”
梅思轻叹一口气:“只是我总觉得不太安心。”
柏翠登时记起她之前的顾虑:“这样学术,未必有多少人读……”
这一阵听丈夫的意思,许教授是希望小妹写一本比较认真严谨的回忆录,作为历史资料来保存,不是茶余饭后消遣的小报风格可比,这样一来,只怕买书的人就少。
梅思蹙眉:“不是读者多少的问题。”
是关乎原则立场,虽然台湾这几年,独裁统治看起来确实松动,□□很是蓬勃,许卓瑛也说:“大势所趋。”
不过毕竟是国民政府的天下,自己在国民党的地盘,出版《延安回忆录》,瓜田李下,终究有嫌疑,不很清白了。
何思连笑道:“许教授不是答应,不擅自改动里面内容?”
尽量保持回忆录的原貌,如果要修改,会事先与梅思商量。
一听这两句,柏翠眼珠一转,马上转了口风:“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可顾虑?我想你的书里,一定不会全说共产党的不好,也不会说国民党是怎样的好,不偏不倚,别人能怎样讲?况且你能在台湾出书写延安,中共知道了,也会觉得给他们挣了面子,更是给女子争气,这本书一定要好好地写,写得痛痛快快,那才有趣。”
梅思:姐姐,你原来是一个如此有权谋的人,设想了如此高明的政治宣传策略。
九月初,敲定了稿件的事,学校也开课了,梅思便辞别柏翠与何思连,回到香港,打开石硖尾的家门,把行里丢在地上,顾不得多看一眼,便进入梅林,急不可耐地誊写稿件,是在船上匆匆写的前言:“……许教授勉励我,‘这么多年,人自然会有新的想法,况且日记不会记录所有,肯定有一些是没有写在上面的,经过四十年沉淀,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
写着写着,她抬起头来,真的快啊,转眼四十年了。
石硖尾的光阴如同电影剪影,三年之后,一九八六年,贺健莲依然卖凉茶,梅思也依然整日跑交易厅。
四月二号这一天傍晚,梅思从外面回来,路过凉茶铺,贺健莲远远地就招呼:“她梅姨,你回来了!来喝一杯茶!”
梅思笑盈盈走去坐下来,不等她多说,面前便是一杯罗汉果雪梨茶。
贺健莲乐呵呵道:“今儿可热闹?”
梅思喝了一口雪梨汤,点头道:“第一天开门呢,人山人海,原本四个会的人都凑到这里来了。健莲姐你可惜是要守着铺子,没有去看,不然你肯定开心,比过年还热闹呢。”
贺健莲拍手大笑:“我可不是挺想去?只是脱不开身。这下可好了,四家合到一起,以后挑股票,再不用跑这家问那家的了。”
两个人谈着四会合一,香港会、远东会、九龙会、金银会合并为联会,以后买股票更方便了。
梅思说:“恒生指数一直在涨。”
贺健莲低头盘算:“再投多少钱进去好?该买哪一只?”
两个人便谈股票经,贺健莲如今已不是委托梅思操作,几年前筹措了资本,二番入股市,她便自己买卖了,毕竟这么多年看梅思交易,早已经熟悉了。
忽然间有人招呼:“梅姨,健莲阿姨,在谈天?”
贺健莲连忙抬头:“啊呀彩霄,下班回来了?吃过晚饭了没?”
彩霄笑道:“在外面吃过了。”
贺健莲絮絮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愿意自己煮饭,其实时间还早啊!又比不得那些工厂,九十点才收工,你每天回来,天还没黑呢……”
彩霄嘻嘻笑着走过去了。
梅思乐着说:“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在外面吃很便利的,也不是很贵,省了煮饭的时间,好好休息,第二天再努力做事,倒也划得来。毕竟与我们不是一代人,想法不同。”
贺健莲望着彩霄闪进楼门的背影,叹道:“年轻真是好啊,人老了,就喜欢看到年轻人,彩霄搬回来住,蛮好,免得你那楼里面都是生面孔。”
梅思笑道:“彩霄已经搬来两年,这楼里当初的新人,也早就成了旧人,你还在念叨。”
彩霄啊,也不很年轻了,已经过了四十岁。
联交所成立,梅思如鱼得水,如今报价都是统一的,不用比来比去,买卖股票省心了许多,劲头更足。
七月十八号晚间八点多,梅思下了巴士车,一路脚步轻快,进了楼门,迎面撞见彩霄:“梅姨,你回来了,比平常晚了些,有好事情?这样开心!”
梅思呵呵地乐:“在外面吃了饭,又看了电影。今天很好,买了‘大家乐’的股票。”
今日第一天上市,自己买了两百股,心情好,便出去庆祝。
彩霄笑道:“‘大家乐’么?她家倒蛮好,我一些朋友常在那里吃饭,想来股票能涨。”
梅思点头:“我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买她家的股票。”
香港这样小的地方,上市股票数得过来,只是即使如此,自己也不是全能晓得,报纸上倒是有各只股票的评论,都是专门人员在分析,很是专业的了,然而毕竟不是自己亲身调查得来,梅思还是希望对自己交易的股票,能够有更多了解,“大家乐”她是知道的,港岛各处开许多分店,自己去过的几家店,客人都很满。
梅思望着彩霄手上的提包:“出去玩么?”
彩霄笑道:“有人想请我画封面和插图,现在去谈一下。”
然后赶快又说:“之前有人找你,说明天还来的,我上楼的时候,正看到她塞一张便条到你门缝下面”
梅思一愣:“是谁?是白太太么?是东妹姐么?”
彩霄笑着说:“不是熟悉的人,那些我都认得的,今天来的这一位,是讲国语的,仿佛是大陆来人。梅姨我先走了。”
梅思一摆手:“你快去忙吧。”
彩霄踩着皮鞋,噔噔噔走掉了。
梅思有些心不在焉地上了二楼,开了自家的门,开了客厅的灯,门内地上果然一片白纸,她拾起来,站在灯下一看:“黄菲老友:今天到访不遇,明天上午十点再来,不知可在家否?熊晖”
梅思心头登时如同滚水一般翻腾开,熊晖,老同学,是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