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刻,小厮便前来请众人到前厅用膳。
期间,也仍是由莫管家招待楚燿等人,楚燿只是安静的吃食,途中只讲了十来句话,大多都还是一些应付式的回答。
莫管家心想着是他还未缓过劲来,也不敢再叨扰他,可同在一桌吃食,不说点家常话也未免太过于冷清。莫管家扫视了一圈,肖骐正努力的在填饱肚子,无暇顾他,所以他只好把目光放到了与楚燿同行的另外两名男子身上。
这两名男子的外貌实在是太过于张扬,气质也非平凡之人,怕不是楚府的随从,可既是跟随着楚燿一同前来,应该也是富贵望族家的公子哥吧?许是金陵城太无聊了,才一起跟着来他们这种乡下地方玩吧。
莫管家在心里想了一通后暗暗道:“可不能怠慢他们了。”这样想完后,他才又闲问了几句家常话,例如“这两位公子贵姓啊”,“今年贵庚啊”“家住何处啊”,“说亲了没啊”等等等等…
千面则放下筷子,礼貌的一一回答了这些问题,只是答的极浅,等他回答完后,莫管家除了知道他叫千面,另外那个全程没有说过话的冷清公子唤颜尘之外,其他的仍是一概不知。
莫管家:“……”他怕是问了寂寞吧?
不过莫管家也是个聪明人,既然人家有意避开这些话题,应该是不方便透漏,而他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便不再多问。
待晚膳进行到末尾之时,大家都放下了筷子。莫管家方要唤人将碗筷撤下去,就听千面道:“莫管家,恕我多嘴问一句,莫老爷是生了什么病?”
莫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道:“这个…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千面疑问:“难道莫老爷病了都没有请大夫来看吗?”
莫管家神情似乎有些痛苦,嘴巴微张,又合上,反复了几次,他才深深一声哀叹,道:“其实,每次老爷发病,我都会请大夫过来,可是老爷从来都不让大夫看,也不准府上的人去打扰他。”
千面听他这样一说,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问道:“每次?”
莫管家讶然,心想这人心思竟如此缜密,他索性也放开来,坦白回道:“是的,老爷患的这个怪病,差不多也有一年之余了。起初发病的时候,老爷会将自己锁在房里,时不时会疯狂嘶叫,打砸东西,我虽是担心,可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好在房门外守着他,过了几天后,老爷又会恢复如常,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开始是两三个月才发作一次,可后来却是越来越频繁,老爷的脾性也越来越奇怪…”
“唉,都怪我不好,要是那次我能阻止老爷去莲花山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唉…”
几人都听的认真,也听的云里雾里,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这般奇怪?还不见人?
“莲花山?莫老爷去哪里做什么?”楚燿提问道。
莫管家道:“老爷他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莲花山里有一株化精了的雪莲花,只要将此花吃下,便可以重返青春,容颜复原。于是老爷就急急忙忙带人上山搜寻,一去就是十来天。后来山上发生滑坡,老爷跟家仆护卫走丢了,大家寻了三日才在一个洞里找到了老爷。”
莫管家叹了叹气,接着说道:“当时老爷神情已经混乱,抓着一朵普通的野花不断重复着“找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诸如此类的话,我根本不忍心将真相告与他知,只怕他要当场崩溃……后来,老爷回府后,就马上命人将那野花熬成汤药喝了下去,可过了半个月后,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从那以后,老爷便经常神情恍惚,自言自语,而那怪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都怪我。”莫管家懊悔捶胸道:“我若是能坚持拦住老爷的话,这事就不会发生了。不过,最可恶的还是那群江湖骗子!”
莫管家双目燃起两团怒火,面目狰狞,跟楚燿先前见到的那个温和敦厚的莫管家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楚燿不禁心想:“看来莫管家真是恨极了那群骗子。”
莫管家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场变脸术后,又恢复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他们为了骗取老爷的银两,什么黑心法子都敢说出来,上上次是千年人参,上次是回颜丹,这次又是雪莲花。那可是雪莲花啊,怎么可能生长在温暖如春的莲花山上啊…唉,可怜我家老爷还如此信任他们……”
他说着说着,双目带泪,又觉得自己失礼,忙忙用衣袖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抱歉啊,人老了,就是容易伤感,还望各位不要见怪才好。”
楚燿对他的道歉置之不闻,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骗莫老爷?莫老爷又为什么要信他们说的话?”
莫管家又是一声哀叹,无力道:“说来惭愧,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但有一个缺点,就是他十分在乎自己的容貌。虽然他今年已有六十,可保养的却是极好,不知道他年纪的,还以为是正值中年呢。”
“说实话,我活了五十多年,从未见过有比我家老爷还要俊美的男子了。”
楚燿听到此话,嘴角一勾,心道:“那是你见识少。”
莫管家看他表情,也猜的出他在想些什么,跟着笑了笑,道:“如果时间倒退四十年,就是楚二公子站在我家老爷面前,也是要逊色三分的。”
逊色三分的楚燿立马就沉下脸,正要与莫管家理论一番“卖花赞花香”这句旷世名言的意思时,就听见颜尘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莫老爷之所以会相信他人,就是因为他们说可以帮他返老还童?”
莫管家点点头,又摇了摇沉重的脑袋,目光遥视着门口那片昏黄的灯火,淡淡地道:“虽说人人都渴望可以永葆青春,但岁月不饶人,又有谁可以一直年轻着呢?就算真的容颜不老又如何?灵魂易腐,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盖,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皆空啊。”
莫管家此番话一出,在座几人皆沉默不语,要经历过多少风霜坎坷,才能将人生悟得这般透彻。
其实,人生人生,只要人生存在于世,又有什么东西是永不磨灭的呢?世人永远都在追求永恒,殊不知,这世上本没有永恒二字,有的只是那颗不变的初心,和那个不屈的灵魂。
颜尘微微点头,看向莫管家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敬佩,继而又多说了几句:“莫管家看的通透,只是人一旦有了执念,即使明知不可为,也要争个一二,便是下了地狱,也不再回头。还望莫管家多多规劝莫老爷,切勿一步错,步步错,将生路,变成了死路。”
莫管家闻言身体一僵,将目光收了回来,低头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才又重重叹了口气,道:“多谢颜公子忠告。夜也深了,我这边还有些寿宴的事要处理,各位就先回房就寝吧。”
匆匆几句话过后,莫管家便辞了楚燿等人,向着幽深昏黄的庭院走出去,不消片刻,人影消失。
众人也由小厮带领着回了客院歇息,方才还人气暖暖的前厅一下变得冷清起来,夜灯晃晃下,只有三两个木着脸的丫鬟正在收拾残羹,一片寂静。
夜深,晚风钻孔穿缝滑入房间,为这满屋的温暖平添了一丝寒冷。
楚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听着对面榻上传来肖骐轻微的呼噜声,他烦躁地掀开被子,下了榻,穿好外衣,开门走出房间。
三鼓更声刚过,整个连阳县只有晚蝉鸣叫,偶尔还有几声奇怪的鸟兽声起,吱吱咕咕,一阵乱叫,过后又恢复平静,只留得晚风吹过花叶的飒飒细声,再无所闻。
明月悬挂夜空,冰冷冷的月色映射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一路绿树花草影影绰绰,竟有些许幽暗鬼魅的气氛,让人莫名的觉得心头一冷,脚下发虚。
楚燿在第三次路过这条幽深小道并摔了一跤后,暗暗低声骂道:“什么破地方啊?怎么走来走去都是在这里瞎晃悠!”
他此刻无比后悔作出起床散步这个决定,早知如此,他就是整夜不眠也要粘在床上,与它来个难舍难分的虐恋情深。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楚燿在来来回回兜了无数次后,终于转到了一个大门敞开的庭院门前。
院中火光耀眼,灼的楚燿双眼一亮。
他急忙跨入院中,寻着火光走去,明亮尽头,是一间充满檀香书气的厢房。
“有人在吗?”楚燿探头进房,高声问道。
“咦?怎么没人?”
楚燿环视一圈,书房内一眼到头,并未看到有其他人影,他一道闷气泄了出来,心道:“天要亡我也~”
他正要转身离去时,瞥见书案对角摆放着一张贵妃软榻,或许是方才走了太多冤枉路,所以在他看到贵妃软榻后突然觉得腰酸背痛,只想在上面躺一躺,歇一歇。
这么一想,楚燿的双脚竟不受操控的自己动了起来,向软榻走去……
“你是谁??!”
一道怒喝从楚燿身后传来。
“你在这里做甚么?”
“谁让你进来的!?”
那人接二连三地抛出追问,浑厚刚劲的声音中染有一股狠戾,让本就心虚的楚燿听了心里一震,只好僵硬的慢慢回过头去。
二人刚一照面,站在门口的那位中年男子稍一愣神,待回神过后,双目中立即闪起一道惊艳和炽热的光芒,仿佛是想要将楚燿看个通透。
楚燿看到他的眼神,眉头一皱,面色微变。
那人展颜一笑,急切地迈步进门,温和有礼道:“这位公子,请问你在这里做甚么啊?”
语气转换的毫无缝隙,堪比莫管家的变脸之术。
楚燿听到他这句话,冰冷的脸上终是闪过一丝窘迫,尴尬地道:“……对不住,我迷路了,无意擅闯你的书房,我方才唤了,以为没人,便进来歇下脚,我现在就走。”说罢提步就准备要走。
“唉,公子留步呀。”中年男子挪步往门口一遮,挡住了楚燿去路,看样子就像是强抢民男的土匪头子,还是个中年匪徒。
楚燿脚步一顿,投以一个锐利的眼神。
中年男子自感失礼,失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啊。这里是我大哥的书房,你随便休息,我不介意的。”
他一边解释一边笑脸盈盈望着楚燿,随后又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楚燿警惕的向后挪了一小步,道:“楚燿,我是替我父亲和大哥来给莫老爷贺寿的。”
那人听完他自报家门后,一脸惊讶道:“楚燿?你莫不是无影门楚宗主的二公子?”
楚燿微微颌首。
“哎呀,巧了啊。贤侄,你口中的莫老爷就是我的大哥,莫安斐。我叫莫高桥,大家给面子的都唤我莫二爷。”他兴高采烈的自我介绍,笑的眼角边上的细纹都一一堆起,可看上竟也不显老态,反而添加了一份经岁月磨练过的耐人韵味。
然,站在离他有十步之远的楚燿并没有认真在听,眼尾一直瞥向他斜后方那面刻花镂空的屏风上。
镂空屏风后,挂着一副五尺有余的画像,隔着屏风隐约可见这是一副美人画像,想要再看清楚相貌,却是恰好被屏风遮挡,只见得一双美目水波流转,正幽幽地看着他。
莫二爷滔滔说了一大堆后,才发觉楚燿心神不在,盯着前方目不转睛,他顺着楚燿视线望去,待看清他在看些什么时,笑道:“贤侄,你对画画也有兴趣?”
楚燿正要说“不”,话未出口,莫二爷又道:“来来来,我带你进去看看,这可是一副好画。”
说罢不经楚燿同意,就拉着他走进内室。
入眼便是那张巨大的画像。
楚燿不由地睁大了双眼,呼吸一顿。
这的确是一副美人画像,可画中之人,却是一名男子,一名美得不可逼视的男子。
画中人一袭烟青大袖长袍,衬得他整个人如烟雾一般,朦胧而又飘渺。
只见他黛眉如晨烟缱绻幽幽,美眸似清泉水波涟涟,只稍一个淡淡的勾唇,便是艳美无边。
再仔细看看,他眉尖间竟藏着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半遮半掩,诱人心动。
楚燿突然想起莫管家说的那句“逊色三分”,不禁苦笑暗道:“幸好当时没有机会跟他理论一番,不然可就丢脸丢到别人家了…”
他看的入神,就连双手上那些浅浅的细纹也没有放过。楚燿止不住的手轻抚上画像,手下抚过的一笔一划,一弯一勾,一点一墨,都完美的让人讶然,让人震撼,让人为之倾倒。
他仿佛身处梦境,而这梦境中,有一位仙人正朝他轻轻招手,露出手腕处的那片洁白,随即含唇一笑,转身就走,似晨雾似露水,只是一个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