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费尽心思,在噎鸣河中留下倒影,只为了见秦琢一面。
这话听着有几分荒谬,完全出乎了秦琢的预料,但如果是烛九阴的话,好像也并不违和。
秦琢移开目光,不去看烛九阴脸上灿烂的笑,而是盯着他越来越淡的身躯,一时说不出话来。
烛九阴仿佛一片浅淡的云,只需要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散。
“所以说,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会通过噎鸣河,去往数千年前。”秦琢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淡与冷静。
烛九阴含笑颔首:“我不知道你还有多久才会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世上真有注定的事吗?”秦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谁知道呢?”烛九阴摇了摇头,眉眼弯弯,“思考命运是你们这些智者才能做的事,而像我这样的愚者,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为好。”
“倘若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噎鸣河的事。”
紧接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噎鸣河说道:“上古时期,穹阙降世,域外的天魔紧随而来,那位无限主神的阴影无处不在,对此界规则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无数生灵被迫化作了战火的柴薪,兵燹焚烧着这片饱经摧残的大地。”
烛九阴完全收敛了那副天真烂漫的笑脸,神情变得格外平静超然,旁人再难从表面窥探他的思绪。
这一刻,他才表现得像是一位人们心中的神灵。
“此界生灵的反抗意志从未低迷,但这个世界却渐渐难以为继了——最先崩塌的,是时间。”
“这个世界的时间陷入了混乱,甚至是停滞,对神灵而言还可以坚持,但人族显然无法抵抗时间的洪流……不,应该是时间的海啸。”
“有些人昨天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今日已经成了垂垂老矣的翁媪,有些人的身体还在壮年,而脸上却已经布满了枯树皮般的皱纹……”
“时间错乱后,万族繁衍中最基本的新生与死亡便也乱了套,应生者不得生,当死者不得死。”
“太阳长久地挂在天空,炙烤得大地一片荒芜,好不容易挨到它落山,人们却又绝望地发现太阳重新从东方升了起来。”
“过去、现在、未来……”
“所有的一切不可阻止地交汇,凝聚成一片浩荡长河,将我们想要守护的世界冲刷得支离破碎。”
说到这里,烛九阴伸出了一只手,隔空落在了秦琢肩头。
虽然这只是一片光影,但秦琢确信自己感知到了烛九阴指掌间的温度。
“而你,昆玉,你就是在这样绝望的时刻,带着希望,降临到我们身边的。”
“或许正是因为时间的混乱,你才能够抓住光阴的漏洞,跨越数千年岁月来到我们面前。”
秦琢静静地倾听着,他的确对噎鸣河以及烛九阴所说的未来很感兴趣,但仍对这种号称“命中注定”的事敬谢不敏。
烛九阴微微一笑,双眸深处却不见丝毫真心的喜悦,虽是充满了他本就该有的神性的光辉,却让秦琢心里十二分的别扭。
于是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那噎鸣河……”
“噎鸣河就是解决那场灾难的关键。”烛九阴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伤感与悲悯,“噎鸣……我差点忘记了,现在的你知道他吗?他是后土娘娘的孩子,执掌着时间的权柄,这条噎鸣河就是他的造物。”
“噎鸣耗尽自己的心血,重塑了时间,甚至有关时间的秩序已然独立于这个世界,穹阙的侵蚀再也无法威胁到这条时间的河流了。”
“而你面前的这条噎鸣河,正是噎鸣的一身骨血所化,西极所在的这片空间被帝俊与羲和联手斩下,放逐出了山海界——同样也远离真正的人界。”
“时间,本该是一种无形之物,而噎鸣强行将时间化作了有形有质的东西,老实说,这让算卦与推衍变得容易多了!”
“嗯……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这条时间之河里的一滴水——或许你在此刻真切地看到了这滴水,却无法推断下一刻它会在什么地方。”
“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世上并无所谓的’不可更改的未来’。”
“可是啊,昆玉,你也看到了,这是一条河,无论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终究被岸堤束缚在了河道之中,被裹挟着流向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终点。”
“河流的尽头就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到来,但它终有一日会到来。”
“至于期间的道路是曲折还是通畅,都无关紧要。”
“哈哈哈,我这些话吓到你了吗?我只是从一个寿数无尽的神灵的角度发表了一些不建议作为参考的看法而已。”
“当然,对于其他种族来说则恰好相反,他们的生命有限,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无缘走到这条河流的终点。”
“所以那些被神灵忽视的种种小插曲,或许,就是他们完整的一生了。”
“你问我这世上有没有注定的事……抱歉,我也说不准。你知道的……哦,你不知道,总之,我一向不太聪明。”
言罢,烛九阴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欣赏秦琢脸上的神情,良久才再度微笑,目光纯净而清澈。
“这就是我能告知的所有信息了,怎么样,昆玉,你还满意吗?”
命中注定……秦琢不愿深想这四个字,并且烛九阴的话语中透露出了另外一件更让他在意的事情。
他嗓子干涩,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来,噎鸣其实也已经……”
“啊,你猜的没错……”烛九阴的笑容中暗含苦涩,同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音,“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太多的故人了……”
是啊,太多了。
秦琢回想自己一路上听闻的有关神灵的消息,除了周负之外,其他每一位的消息几乎都伴随着沉睡与死亡。
那样决绝,那样壮烈。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他不知道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在未来是否真的能战胜那位强大到不可描述的无限主神,但是他知道,即使终局来临时,对于无限主神而言他依旧渺小如蝼蚁,他也会对那位恐怖的存在挥剑。
“哎呀,看来我的时间快到了呢……”烛九阴抬起手掌,十指握紧又松开,有星星光点从他的指尖溃散开,化作了这条时间之河里的粼粼波光。
他忽然扭头看向了秦琢,揶揄道:“别难过嘛,你这副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呢。”
秦琢闭了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坚定而清晰地说道:“我会来找你的。”
烛九阴仰头哈哈大笑,万分豪情与畅快:“一言为定!不过,我认为这个‘命中注定’的事从开场到落幕都很完美,昆玉,你没有必要改变它。”
比如过去的烛龙一定会选择舍弃自我、支撑九幽,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同时也遭人残害的九幽之神烛九阴。
但烛龙是个纯粹到近乎单纯的神灵,他只想保护好他的钟山与钟山的生灵。
除此之外,便不在乎其他了,或者说这本就是他决心要付出的代价。
眼前的烛九阴不知道他未来会面临着什么,但即使他知道了,也不会因此放弃他所守护的钟山万民。
“那我们……做个简单的告别吧?”烛九阴依然笑着。
他只是个倒影,真正的烛九阴还被困在九幽深处。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秦琢没有笑,甚至很是严肃,微微眯起的双眼里闪过了凌厉的光。
烛九阴很爽快地点头:“好啊,你问。”
秦琢盯着他的眼睛,难得压得平直的嘴角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他一字一顿缓缓问道:
“既然这条河是噎鸣的骨血所化,那噎鸣是否为这条河流预设了终点?”
烛九阴明显一怔,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说:“果然,还是昆玉你聪明啊,我怎么就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呢?”
烛九阴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连头发丝翘起的弧度都带上了愉悦:“你倒是提醒我了,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但我想——是的,但不完全是!”
“这条河流里流淌的是山海界的时间,即使这个世界并不完整,噎鸣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为这个世界选择一个他所期望的终点。”
“但是他说不定能略微地操纵河流的流向,我刚刚就说过了,‘无论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终究被岸堤束缚在了河道之中’——噎鸣创造的这条河流不仅仅重建了时间的秩序,他还抹杀掉了未来的一部分可能!”
“而且是那些——我们会输给穹阙和无限主神的可能!”
烛九阴兴奋的话不可谓不惊世骇俗,秦琢按住自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的心脏,努力压制着面上的喜色。
“这意味着,我们一定能战胜山海界的敌人对不对?!”他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惊喜了,但烛九阴的下一句话就给他交了一盆冷水,让他全身从天灵盖冷到的脚底板。
“嗯,恐怕不对。”烛九阴摇了摇头。
他向秦琢解释道:“因为这条噎鸣河一直在变宽,它比最初诞生时宽多了,换句话说,未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其中或许也包括我们一败涂地的结局。”
看到秦琢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烛九阴连忙安慰道:“不要灰心,噎鸣让我们胜利的可能提高了许多,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他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们也不能输给他呀!”
秦琢垂下双眼看向噎鸣河,看着河中逸散的光怪陆离的泡沫,然后很快抬起头来,身形挺拔,目光重归冷静与坚定。
他的嘴角勾起:“你也已经做到最好了,可以稍微歇一歇了。至于接下来……”
“就交给我吧!”秦琢扬起一个带着奇异的安抚之意的笑容,望向烛九阴澄明如镜的瞳孔。
“哈哈哈!”烛九阴大笑了起来,“好!那以后,可就全都拜托你啦!”
烛九阴的身躯从四肢开始崩塌成一片银河,细碎的光斑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如同长夜不可忽视的萤火,最后尽数跌入了翻滚的波涛中。
“昆玉,我在过去等你……”
他的最后一句话和虚影一起破碎在了秦琢面前。
秦琢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捞起几点散发着光芒的碎屑,却感觉忽然被无形之物勒住了脖子和腰身,狠狠拽了一把,一脚踏空,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
他心头惊了惊,连忙拧腰,提气轻身,险而又险地平稳落地。
“昆玉!”
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字,但秦琢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烛九阴未散的余音。
他踉跄着站直了上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九幽深处的宫殿里,苏颦三人正不远不近地围住了他,苏颦满脸的担忧,而古钧和虹陀脸上更多的是好奇。
“多谢关心,我没事。”不用他们开口,秦琢就抢先道。
苏颦蹙着眉头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一上去就掉下来了?”
……一上去?他在西极待的时间可不算短,莫非是噎鸣河的特殊性?
秦琢没有回答,只是对虹陀说:“我要去见禺强,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