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匕首没有刺进去。
泛着紫色光芒的千丝阵挡住了削金断玉的神器,宋霜迟眼中惊讶神色不过一瞬,就已换成了悲哀。
他的生死,从来由不得他自己来决定。
“我是不想再等,可琅玕果虽在你体内,却是他的。”
云岫实在无奈,“你要死,找我没用,得他同意呀。”
九溪看了他好一阵,才哑声道:“你现在死,补出去的魂魄也还不回来。”
“我知道。”
宋霜迟闭上眼,整个人都在颤抖,“可我……不愿再做宋霜迟。”
“你为何不愿做宋霜迟?”
少年就在此时插了话,眼中是极大的震动与更多的茫然,“你本就是宋霜迟,为何不愿做宋霜迟?”
为何不愿呢?
宋霜迟抬头,看向赤湖的方向。
在赤湖的尽头,有一处枫院,院中还有一颗红枫。
“见此霜寒色,却怨秋来迟。”
宋霜迟轻声说,“我生的太迟了。”
“从此,宋霜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而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向丹溪仙君赔罪的工具。”
“而我不想做一个工具,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宋霜迟低头看向少年,唇角的笑容清浅而又缥缈,诉说着他朴素却无法实现的愿望,“我不需要师父为我付出一切,只想要师父把我当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师父可以喜欢我,可以恨我,也可以无视我。可在他眼中,我只是我,而不只是丹溪仙君之子。”
“持剑主,我不想做宋霜迟,只想做自己。”
说到这儿,宋霜迟对着少年鞠躬,郑重道,“一个可以求生,也可以向死的自己。”
“……工具……做自己……求生……向死……”
少年喃喃着重复了几遍这几个词,回头看了蒙山尊者一阵,眼中神色几番挣扎,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而是对着宋霜迟承诺道,“好。”
“宋霜迟,我答应你。”
少年说,“七日之后,求生还是向死,做人还是成魔,随你选择。”
九溪在他应承的时候神色一变,就欲开口,待听到“七日之后”便缓了神色。
可云岫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持剑主,宋霜迟万一选了成魔,九溪肯吗?”
“那是九溪的事。”
少年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你放心,琅玕果他会给。”
“他不给怎么办?”
云岫还是不放心,他始终记得,持剑主十六年前说的那一句,“这枚琅玕果是九溪以半生灵力和一世仙缘所求,他若不愿,谁也夺不走。”
“他会给。”
少年略微冷下声音,却问了一句,“云岫,你肯不肯?”
宋霜迟若选择成魔,云岫需舍去半颗魔心和半身魔力,此后与宋霜迟一心两命,同生同亡。
可九溪若不肯,他需要舍去的,便是自己的命。
“自二十年前求上蒙山,云岫所求,从未变过。”
云岫说,“持剑主,若得薛满复生,云岫死而无憾。”
少年点了头,转身就欲离开。
“持剑主。”
宋霜迟喊住他,问道,“为何是七日之后,不是今日?”
“你说想做一个可以求生,也可以向死的自己。”
少年与蒙山尊者相携离开,并未回头,唯有清浅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我本向死,也想求生。”
“我亦想再活七日。”
宋霜迟有些不明白。
好一会,他才颤声道:“持剑主的意思是,我死了,他也要死吗?”
他看向九溪,但九溪眼里亦全是意外。
他再看向云岫,云岫却已然不见了。
长夜漫漫,远处的焰火却仍旧绚烂无比。
绛尘抱紧慌张到踉跄的宋霜迟,只觉今夜太苦太长,可总算能看到些许曙光。
可今夜,还没有过去。
阿鹤终于想好,再睁眼时,眉眼里的天真已然褪去,而是一种沉重的坚忍。
“阿爹。”
他的声音亦不再带有哽咽之色,平静道,“我不做王上,阿爹会让寒江叔叔做王上吗?”
慕楠下意识的看了寒江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不会。”
他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我已累他多年,不会再束缚他。”
“大哥,祁山虽然事物繁琐,生活沉闷,可我从未觉得这是拖累。”
寒江认真解释,“大哥,我甘愿陪着你。”
“我知道。”
慕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寒江,我知你心向自由,往后,去做你想做之事吧。”
“嗯。”
寒江不愿让他担心,勉强扯了扯唇角,算是应下了。
阿鹤见他们说完了话,继续问道:“是白泽吗?”
“是。”
“阿爹。”
既然正如心里所想,阿鹤下定了决心,“我愿意做。”
寒江闻听此言,当即把慕楠先前给的白玉令牌还了回去。
“你愿意?”
慕楠反倒有些意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令牌,“你一向天真懒散,又从小就觉得亏欠白泽,我还以为……”
“我是自觉亏欠白泽,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灵力低微,不该是祁山的小殿下。”
阿鹤一边想一边说,“而白泽灵力高,性情稳重,处事公正,的确适合做下一任王上。”
“可我如今不这样想了。”
慕楠问道:“为何?”
“因为,白泽恨仙门。”
阿鹤缓缓说,“虽然与鬿雀他们相比,白泽藏的很好。可阿爹也知道吧?”
“九溪仙尊闭关太久,妖族对他的恐惧已经慢慢淡忘,可当年的血仇却已深入骨髓。这一百多年来,是阿爹一力压着,仙妖两族才能保住如今这岌岌可危的和平。”
“若是阿爹身亡,白泽继位,仙妖之间,必将重燃战火。”
慕楠怔怔看了阿鹤许久,不过几个时辰,阿鹤眼中再无天真的少年气。
他良久方才心情复杂的开口:“阿鹤,你长大了。”
“阿爹,我从小就读人间诗书。”
阿鹤仰头看过去,神情安静平和,“书中说,人活一世,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有所为,是理想,也是责任。”
“仙妖和平是我的理想。”
阿鹤弯着眉,眼中映着绚烂的焰火,熠熠生辉,“我生在祁山,长在祁山,还是祁山的小殿下,护佑祁山,亦是我的责任。”
“所以……”他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愿意做王上。”
“那就去做吧。”
慕楠欣慰的笑,将手中的白玉令牌交到阿鹤手中,“阿鹤,爹把祁山,交给你了。”
温热的白玉令牌上,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阿鹤的眼中又开始湿了,连忙移开了眼,最后看了一眼宋霜迟:“霜迟,我要回去做祁山妖王了。”
“但我一定会去寻你的转世的。”他尽力扬起一个笑,“霜迟,我会重新与你做朋友。”
宋霜迟没有下一世了。
可他只是笑着应道:“好。”
“阿鹤,他日相遇,我等你带我去你治下的祁山,见仙妖和平,人间喜乐。”
阿鹤握紧手中的白玉令牌点了头,对着慕楠行了妖族最重的跪拜礼,将眼泪留在衣袖上,再抬眼时,便仍是平静模样,郑重道:“岁早拜别王上。”
做完这些,阿鹤最后看了慕楠一眼,不再依依惜别,直接转身离开。
他离去的步伐缓慢而坚定,没有任何迟疑。
因为,今夜过后,他不再是祁山小殿下阿鹤,而是祁山妖王林岁早。
“大哥放心,我会助他坐稳王位。”
寒江轻声安慰了慕楠一句,便匆匆跟在了阿鹤身后。
荒凉破败的雷山上,转瞬便只剩下了宋霜迟、绛尘、九溪和慕楠四人。
慕楠凝望着寒江他们远去的方向,九溪不知在想什么,低垂着头沉默不语,而阿迟,仍然在思考持剑主离去时留下的话语。
绛尘看着脚下浸着血的土壤长出绿芽,浓重的血腥味也盖不住那香甜的灵力气息,不得不开了口:“师父,我们先回赤湖吧。”
虽说师父和慕楠妖尊都是名号响亮的人物,可他们伤成这样,根本挡不住觊觎琅玕果的妖邪或是仙门弟子。
九溪摇头,看向慕楠:“去哪里?”
慕楠伸手,在空中画着传送法阵,还不忘看了宋霜迟他们一眼,问道:“他们跟着去?”
九溪颇为嫌弃的瞥了他一眼。
慕楠看懂了。
“那请你们站近些。”
他轻声说,“我如今伤重,法阵覆盖不了这么大。”
其实他们离得并不远,但绛尘没有动。
“阿迟身体怕是受不住。”
他很是担心,“慕楠妖尊,你告诉我地方,我同阿迟坐云舟去。”
九溪抬眼看过去:“过来。”
宋霜迟握了握绛尘的手,两人一起走近了些。
“那里有先祖设下的禁制秘法,云舟进不去。”
慕楠一边画着传送法阵一边对着绛尘解释,“补魂之术强大,宋公子暂时无碍。若真有事,阿楠自会护着他。”
法阵的最后一笔落下,炫目的金色光芒炸开,绛尘闭上眼,迅速运起灵力护住宋霜迟,在风声中升起和降落。
再睁眼时,他们已被送到了一处绿意盎然溪水潺潺的森林里。
落地的宋霜迟激烈的咳嗽起来,绛尘忙着替他拍背平缓呼吸。
慕楠微不可察的捂了一下心口,再抬眼时,眉眼便带上了怀念。
雷山尚是夜里,这是却是朝阳初升。
潺潺溪水边,漫天霞光中,有绵延不绝的野草,有姹紫嫣红的花,有遮天蔽日的大树,有婉转吟唱的小鸟,亦有山石铸就的岩洞,抬头还可见炊烟袅袅升起。
明明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九溪却感觉到了几分熟悉,让他下意识的开了口:“无忧林?”
好似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有人曾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开口:“阿楠阿楠,你要不要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那里有山有水,有鸟有花,四季如春,风景如画,远处还有人家,抬头可见炊烟。”
“我在那片林子里肆意奔跑,追逐打闹,度过了我最欢喜无忧的日子。所以,我就给那片林子取了名字,唤作‘无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