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加这几年过得很不顺心。
自楚王商臣三年的冬日唐姬染了风寒之后,她的身体始终不见大好。每次看似痊愈,过不了多久便又不得不卧床休息。这般循环往复数次后,唐姬便有了无法根治的咳疾。
医解决不了她的病症,楚王商臣便从宗庙请了巫来。可是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却提出了一个不祥的预言。
若是三年内唐姬的状况仍然不见好转,恐怕会于性命有碍。
如果说最初王子加对此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唐姬的身体状况愈加变差,王子加逐渐为此忧心忡忡,夜不得眠。
而同时,楚王商臣忙于政事和战事,王子旅常年在外,宫内的事务逐渐落在了王子加头上。她不得不在陪伴母亲之余处理各种杂事,忙得脚不沾地。
幸好姐姐王子陵至少在抚养幼弟方面颇有心得,楚王商臣也给幼弟指派了专门的老师,不然王子加可能真的会崩溃。
事已至此,王子加已经再难寻回昔日的快乐。如今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旧时的烦恼都过于可笑了。
今日是王子加的十四岁生辰,唐姬打起精神陪她一同下厨,虽然做得十分糟糕,但却是这几年母女二人少有的幸福时刻。而待到夜间,唐姬甚至把仲姬抓来,两人一同对快要出嫁的王子加进行了私密的专门教学。
虽然王子加自觉她已经看过了,但还是接受了母亲和姨母的好意。
在观看过小人偶和帛画之后,三个面容相似的女性一同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明媚如初生之日,一人柔和如亘古之月,而相貌最为秾艳那人,是即使久病憔悴,也无法掩盖的丽人。
在她身上,连残缺和病痛都成了一种特殊的美。虽然她的女儿和妹妹都并不会这样认为,只会愈加心疼她。
唐姬强撑着病体,招呼仲姬掩好门窗,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女儿讲授此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加。”唐姬的声音微弱而柔和,几乎都不像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子加心中一抽,紧紧地拥抱住唐姬消瘦的身体,头埋在她肩上。她们的身量几乎已经相仿,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不想听,不要告诉我。”但王子加只想当一个孩子,能躲在母亲怀中的孩子。
唐姬抬手抚摸她的颅后,口中却坚决道:“不行。”
“你都快要嫁人了。”唐姬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昔日我与你姨母出嫁时的景象,都仿佛还在眼前。”
埋在母亲肩上的王子加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
“我出嫁时,太子商臣未曾亲迎,直到宗庙之礼,我才头一次见他。”唐姬看向仲姬,仲姬只是对着她忧伤地笑了笑。
唐姬接着说道:“我那时也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求亲之人那么多,最终父亲为我选中的人,竟连亲迎都做不到。所以我决定报复他。”
王子加抬起了头,有几分好奇,有几分恐慌地看着她。她若有所感,唐姬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会颠覆她的想象。
“当时带人前来迎亲的是子文的儿子,斗般。”唐姬苍白的唇边居然噙了一抹微笑,“令尹子文之名天下皆知,而他长得还不错,不像是个楚蛮。”
“我勾引了他。”唐姬轻描淡写地说道。
仲姬叹了口气,安慰地摸了摸王子加已经有所猜测,开始变色的面庞:“我来说吧。”
唐姬咳了两下,拒绝道:“不必,这是我的过错,置她于如此境地。”她指的是王子加。
“当年我太傻了,楚人本就不像中原那般重视女子贞洁,谈何报复呢?”唐姬笑出了声,又因为笑声咳了起来,长久不停。
王子加赶忙起身为她盛了水,喂她慢慢喝下。
咳声渐渐止了,唐姬又道:“更意外的是,我明明做了准备,但还是有了你。”
还剩一半水的漆杯倏然落地,打湿了唐姬身上披着的皮被。
室内静默半晌,王子加一脸平静地捡起落地的漆杯,又重新拿了被给唐姬,仿佛刚才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感谢这些时日的忙碌,让她学会的东西足以掩饰此刻的失态,哪怕也仅能保持面无表情而已。
仲姬为唐姬裹紧了皮被,又担忧地看向一动不动的王子加。
“别作此态。”唐姬突然冷声道,“做不到谈笑如常就不要伪装,一看便知的掩饰有何存在的必要,徒惹人笑罢了。”
王子加终于忍不住回嘴:“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大哭一场吗?”
唐姬边咳边训斥道:“有什么好哭的……咳咳咳咳你至今是楚国的王女,楚王商臣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王子加猛地站起身:“父王也知道?!”
仲姬伸手拉她,被她甩开了手。
“你以为他熊商臣是什么人,他会那般轻易被欺?”唐姬冷笑,连咳声都暂止了,“蔡姬是蔡国为我所出的陪媵,与我同时嫁来楚国,却在我之前生产。”
“她虽是小产,我却分明记得王子旅初生时,她的身体并无大碍,最终却落得个血崩而亡。”
“我至今都怀疑蔡姬之死与他有关。”
“原来是这样……你们都知道。”王子加失魂落魄,颇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还未待她继续自暴自弃,仲姬便开口补充道:“姐姐当年有想过说清楚的。那时斗般之妻已逝,以子文的面子,向楚王请求为太子重新聘一正妃未尝不可。”
一向温柔的她难得露出了鄙夷:“然而斗般此人……”她说不出太难听的用词,最后只是评价道,“低劣。”
唐姬的声音已然低哑,却依然对此表达了认同:“确实如此。若说作为你的父亲,熊商臣比他称职太多。哪怕他也只是为了你能带来的利益。”
她最后只是瞧着女儿道:“我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看清他们。等我死了,你要学会利用他们,作出最好的选择。”
“加,你得好好活着。”
十四岁的生辰,王子加一夜无眠。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失去,又仿佛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失去了。
她知道她迟早会去与楚王商臣彻底地谈及此事,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只想逃避。
在屋内枯坐了一夜,只是定定地看着月落日升,王子加的眼下出现明显的青黑,面容也变得憔悴。如今正是盛夏之时,窗外的蝉鸣响不停,扰得她更是心烦意乱。
她提笔,开始给远在申地的王子旅写一封家书。
甚至可能已经不配被称作家书了。
这两年并无大战,王子旅只是长久地驻扎于申。楚王商臣喜怒难测,也许是随着长子的年岁渐长,他戒心日盛,不但给长子指了不受宠幸的师和傅,还让长子同其师申公子仪留在申地,不得归郢。
申公子仪名为斗克,亦是若敖氏族人。他的父亲斗班即是上一任申公,他不过是继承其父之位罢了,本人的才能并不出众。十多年前斗克因战败被秦俘虏,后因秦、晋的交恶,秦公才将他放回欲与楚和解。
虽然归了楚,也仍是申公,但他被扣留在秦国的近十年着实耻辱,楚王商臣一向视他为无物。直到近年来才不知怎得想起了他,将王子旅派至他处。
而王子旅的傅则是他的叔父,楚王商臣的另一兄弟,王子燮,曾是伐蓼的主帅。指派他去教导王子旅可能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这两人能给予王子旅的助力实在有限。同样是师,与当年一力引导并支持太子商臣上位的潘崇更是有如云泥之别。这可能也正是楚王的目的之一,毕竟他自己便是亲历者。
不过总而言之,王子旅目前的生活虽然称不得是多如意,但也算不上有多糟糕。至少目前看起来,他依然是楚王之位唯一有力的竞争者。
竹简上的墨字写了又被刮去,连竹片都被削薄了几分。当笔尖的墨再次滴落到竹简上,污了好不容易写下的几个字时,王子加烦躁地抓起竹简,连着手中的笔一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然而她心中的憋闷与火气却依然无法随之释放出来,甚至在此之后更是熊熊,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充满怨愤。
门外传来散乱的脚步声,是侍候的女奴,可能从未见过小主人发这么大的火。
王子加其实是个很独的人,大部分时候她都并不需要臣妾的服侍,也极少同他们打交道。所以在这些奴隶眼中,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出去!”她喝道。
同时颓丧地以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真是……太糟糕了啊,芈加。”她的音调毫无情绪却颤抖到不可自抑。
黏连的、像是在整个腔体里振动的嗡嗡声填满了王子加的整个脑海,过了许久才她意识到,她还是没出息地哭了。
“旅……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真的……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