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湛抬眸看来,那眼神,犹如一汪泉,幽深而干净,让人身心舒服,赤忱诚挚,又如一壶酒,灼烈而上头,让人沉醉疯狂,肆无忌惮,更似一张网,稠密而广阔,让人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他说:“昀儿,你没有听错,我确实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是我将叶家推入深渊,更让你险些坠落地狱。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私的、霸道的替你做决定。这些年来,我不愿见你,并非不想,而是不能,亦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叶昀浑身颤抖,跌坐在竹凳上,唇舌木然,心脏似被人狠狠揉捏,疼的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努力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哥哥……”
幼年的回忆蜂拥而至,回到叶家的第一日,她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所有为她准备的饭菜,他突然跑进屋来,依依不舍的将手里的桂花糕递了过来,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说:“这个好吃。”
她一把抢过吃了个干净,他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之后还跑去叶母那里告状,本以为他要控诉她的饿怂行径,再哭诉后悔带她回家,却听他对叶母说:“糕点太好吃了,小妹特别爱吃,我们一下就吃没了。母亲,以后准备桂花糕的时候,能不能准备三份。我一份,小妹两份。”
其实,她不爱吃桂花糕,一方面是因为总觉得桂花香味太浓,腻人的很,二是因为偷桂花糕时被店主抓过,挨过打。她记恨桂花糕店主,连带着桂花糕也记恨上了,只是那天她太饿,就没分辨出那是桂花糕。
因他霸道的决定了一次,此后她的饮食起居,均比他多出一份。他是叶家备受宠爱的公子,她是他最宠爱的小妹,她不再孤单,不再受冻,不再挨饿,不再受欺负。
他带着她写字读书,爬树下塘,游湖逛街,哭闹玩笑,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眉目炙热道:“昀儿,陪哥哥一辈子好不好?”
那时未曾想过分离,就狠狠点头答应。后来分离的猝不及防,她却拼命摇头,却再也来不及……
叶湛见她跌坐,伸手欲拉,才发现相距甚远,且也不该伸手,又悻悻地收回,捏紧念珠,继续道:“叶家久居朝堂,势力庞大,当今圣上早有拔除之心,阮家不过一枚棋子,没有他家,还有别家,叶家败落,只是时间问题,祖父、父亲与我一早便心知肚明,只是一直在筹谋对策,静待时机罢了。阮小姐虽是推波助澜,却罪不至死,我逼你放她一命,不是心存爱慕,而是不愿让你替我背负这罪孽。”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真相,执念他突然的置之不理,突然的冷漠疏离,突然地视而不见,更执念他是不是真的很爱很爱阮湘湘,才会在她杀了阮家之后对她冷若冰霜。本以为听到答案后,应该酣畅淋漓的大笑后释然,扑过去相拥而泣,前嫌尽释,和好如初。可却发现,此刻除了满心的压抑烦闷,就是无尽的愧疚与悔恨,她自恃是他最爱的妹妹,叶家的女儿,却从未站在他的立场、叶家的立场来理解他的苦和说不出口的委屈。
她该怨他吗?他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难道不是怕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吗?身为叶家女儿,却不知叶家危机,身为叶湛小妹,却不识叶湛心思,身为朝臣之后,却枉法劫杀罪犯……她这都干的是些什么事啊?才让他如此为难,既要顾念叶家,又要顾及她,当叶家濒临绝境,那时候的他一个人,该有多痛,多苦,多绝望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这些,宁可不理我,独自承受也不愿意与我说一句呢?”心痛的几近窒息,只要你说,我就会听,只要你说,我一定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又怎么会让你为难,让叶家为难?我不过是一个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弃之即可,杀了也行,为了非要等流言四起,没了退路也不放弃我呢?
明明没有被放弃,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可此刻听着,却无比的怨恨,怨他们不放手,恨自己不懂事。
叶湛微笑着摇了摇头,目中本该是怜悯苍生的慈悲浅笑,这一刻却翻覆出灼烈的炙热:“对不起,昀儿,是哥哥没用。护不住叶家,更护不了你。”
叶昀哭着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叶湛眸中亦有泪花闪烁:“这些年,你虽不曾看见我,可我却一直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我忍受不了不能见你,我越是见不到你,对你的思念就越癫狂,越无法克制。即便我心已祭妄生,身困于有尘,却无法做到绝了对你的情思,所以,我用叶湛的身份去接近你,关心你……昀儿,哥哥,是不是,很恶心?”
叶昀愣怔地摇头,想否认他的问题,却发现心痛的让她发不出声音来说这个不字。那些年的朝夕相处,她知道他对她的爱护,疼惜和在意,却从未想过他的爱与在意,还有那么一层意思,后来当她清晰了那种在意,可他却已经远离她、不理她,她疯狂的寻找他们之间的联系,却一无所获,如今他又来讲,他从始至终都爱着,在意着。可明明已经那么在意,明明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她,可为什么,他又宁肯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欢好却什么都不做呢?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我中毒,却不阻止我去找楚琰?你宁肯在屋外看着我与他……你也不肯出现阻止我?你明明可以替我解毒,你也可以……可以……”她歇斯底里的质问,问着问着却又开始期盼起来,期盼什么,她也不清楚,可就是想听他说一句,说一句霸道又不讲理的话,她是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只要他提出要求,她都不会拒绝。只要他开口让她留下,只要他开口说要她陪他一辈子,她想她是会愿意的。
“你曾说,不愿意。”叶湛轻笑,抬眸时,已目无波澜:“你未曾说,可我知,你心中有他,而他,可勘托付。”
轰隆……有什么在脑中炸裂,迸裂出无数失落,席卷身心,随后积攒成失望,再深化成愤怒,冷冷地看着他,想看看他的心究竟还有没有,在不在,却只看见了他的默然疏离,叶昀想笑,却笑的比哭都难看:“呵呵……你怎知我心中有他,你又怎知他可堪托付?你凭什么又替我做决定?难道这就是你的喜欢?把我送给另外一个男人,看着他占有我,要了我,你却只是送来一碗避子汤?哥哥,你不觉得你的喜欢,很廉价吗?”
闻言,叶湛浑身倏地一颤,念珠散落了一地,有些弹跳着滚落山坡,有些滚入杂草,有些滚到了竹亭边她的脚下。
看着脚边的念珠,她的心脏仿佛也跟着撕裂碎烂了一地。
他愣怔盯着她脚下的佛珠,垂眸静立,仿佛老僧入定,神游物外。
看着他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反倒心不疼了,只是很生气,气他曾经的勇气,如今却只有逃避,气他任由她作天作地,却不敢作为,气他……真的,已经不准备再要她了。
过了很久,久到茶汤冰冷,日暮西风,阴云遮日,禅钟已鸣,他才道:“昀儿,往后余生,哥哥只愿你被人疼爱,有人依靠,做喜欢的事,爱想爱的人,再无所求。”
他的声音很轻,似高僧讲法,佛陀颂经,却入脑入心,叶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她这是怎么了?明明来此见他是为了解决问题,自己为什么非要揪住那晚的事不放呢,他都说了,身心已给了妄生,再也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她还在执念什么?她都已经变成了杀人魔头,还指望他回到当初吗?
努力平复了很久的心情,才问出那个隐藏在梦里,挤压在内心深处很久的秘密:“那你告诉我,当年我独闯阮府后,是不是被皇帝关进了地牢,命悬一线,你为了救活我,才被迫成了妄生之主?”
梦里的白影,和神佛做了交易,将灵魂出让,肉、体变卖,换一颗珠子给她吃。折算成现实,他为了救她,舍身舍心成了妄生的主人,这才成了叶湛。他用力爱着她,以他的方式。
“哥哥,回答我!”
见叶湛不承认,却也不否认,叶昀身子猛地一晃,瘫靠在背后护栏上,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被疯狂裹藏,下一刻,她疯了似地冲过去,想拥抱他。他却在她靠近他的那一瞬间,本能的侧身避开了,又像是被什么控制似的躲避着不与她触碰。总而言之,他没有让她碰上他一丁点。心口的狂烈窒息让她崩溃的大哭起来。
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距离,这一刻,她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永远也触碰不到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昀儿,你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忘了我,忘了我们。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只是……”他站立笔直,犹如老松。
似乎感觉到他要说什么,叶昀抬手抹掉眼泪,极快的打断他:“好……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那可不可以,你还是我哥哥。我们,还是兄妹?”她动作像个任性的孩子,倔强的不肯退让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