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极其识趣的小跑离开,他知道,即便公子有再多脾气与坏心情,只要与九棘说说,很快就会释怀。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去做一盘桂花糕送过来,等九棘再出来时,必然会要的。
九棘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心绪调整妥当,这才推门而入。
屋中颇为混乱,经书佛理散落一地,笔墨纸砚也都铺洒在书案四周,名贵的砚台碎裂三块,他最爱的精致玉毫也断成两节,他斜躺在软榻上,墨发摊开一地,用胳膊遮挡着双眼,软榻周遭尽是空酒坛。九棘心里一疼,默默走上前去一一整理归位。
朦胧之中,感觉有人靠近,叶湛本能的挥手打去。
九棘伸手抓住他手腕,弱弱地道了一声:“是我。”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们彼此的称呼就是我,没有斋主,也没有公子。
叶湛手一僵,收回手重新放在额头上,刚刚遮挡住微微红肿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我之约今已兑现,你可以自由来去,不用再继续留在她身边了。”
“你同意让我回来了?”九棘一喜,有些激动的问。
叶湛不语。
九棘双肩一塌,失落的情绪不言而喻,他自嘲一笑:“是我想多了,回来又能如何呢?”
叶湛低低一叹。
九棘继续收拾散碎的物品:“留在她身边也挺好,总归看着她,便同见到你一般。这样或多或少,你心里总归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在,能为你所用。”
叶湛松开挡在眼睛上的手,有些感激地看向蹲在地上擦拭墨迹的人:“小九,这些年,幸亏有你在。”
九棘不曾回头,继续缓缓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格外的话,叶家对我有恩,师父对我有恩,你对我也有恩,能做这些,我很庆幸。”其实第一次在三七阁见到叶昀的时候,他紧紧盯着她看了很久,心里头除了初见的好奇,更多的应当是羡慕吧,羡慕她的好运气,可以被他带回家冠以名姓。
“小九,我知你心意,只是,你该自由的。”叶湛有些遗憾道。
“当年她为报仇擅自杀入阮家命悬一线,你为了救她不惜献祭余生给有尘斋才换来一线生机,可也是这一线生机,让她的异能之力爆发,被夏小念知晓了她异人之后的秘密,像我们这种身体里流淌着可怕的天狼继承之血的人,是不被这个世道的人喜爱接受的,就如他接受不了我母亲一样,可是你不同,你为了掩藏她身上的秘密,在那样的绝境下,不惜与夏侯懿约法三章,又与三七阁合作联手,迫使她成为了三七阁少阁主。你明明那么恨朝廷,那么恨那个人,却为了她还要继续忍受着,继续为朝廷卖命,继续去守护他慕容家的江山……这些年来,你因身份不能陪在她身侧,可你又岂止不是时时刻刻陪在她身侧呢?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怙恩恃宠的人,可为她,你竟以叶家救命之恩与我约定,命我伴她左右,周全护之,这又何尝不是你对她的另一种守护呢。只是你做了这么多,却从不开口让她知道哪怕一丁点,任由她胡思乱想,误解怨怼。不说其它,就拿我来说,这些年,她一直以为,我之所以靠近她,对她好,仅仅是以为我想借她之手,摆脱三七阁罢了……哎,除了我,这世人又还有谁知,你对她浓烈到化不开的心意。”说罢,九棘从地上起身,眼眶已红:“只是可惜,如今叶家不是叶家,你不是你,她不是她,我也算不上是我。”
叶湛一叹:“你又何苦说这些?”
九棘苦笑,手上动作却不停,继续打扫房间,他一边整理案上散乱的书册,一边道:“我也就是说一说,你全当听个闲话就是。当年我和母亲一路逃荒至廖阳城,幸得你二叔援手赠饭,我和母亲这才有机会活命,后来你二叔收我为徒,还带我上战场杀敌,允我建功立业,可我却贪功冒进,陷入敌方陷阱,最后杀红了眼,失了神智,师父舍命救我,我却重伤了师父,害的师父至此再也无法拥有血脉延续的资格……当年要不是遇到师父,我和母亲早死了,可我却伤了师父,虽是无心之举,可总归是害了师父,害了叶家。这些年,我一直想着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对叶家的亏欠,对师父的亏欠,可天意弄人,却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错失机会,叶家被害,一门尽死,唯一的你也入了有尘,当时我就在想,师父的大恩,叶家的大恩,这辈子都清还不了了。可好在,你找我了,你可知,那时我的激动与开心,我彻夜难眠了好几个晚上。我告诉自己,我要追随你,用尽余生对你好,顺着你的心意不会违背,力所能及的,或多或少的为你,为叶家做些即使微不足道的事,我也很乐意开心。你让我守护阿昀,让我陪伴她不让她孤单,可是我慢慢才发现,最需要守护的人其实是你,最需要陪伴的人亦是你而已,从始至终,孤身一人的也只有你而已,而你的身边,竟然连一个亲近知心的人都没有,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叶湛也跟着一声苦笑,却又释然且欣慰地道:“其实,你根本不用这么想,也不要觉得有所亏欠,二叔从未怨恨过你,他几乎是将你作为至亲骨血一般看待的,即使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他也未曾憎恨你分毫,他照旧疼惜你,盼着你好。至于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我过得很好,这里很安静,身边的人与事都来去的恰到好处。之前是我执念太深,放不下,丢不开。如今已经和她说开,前尘往事也算一笔勾销,她身边也有了可护她爱她之人,我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此后,她安心做她的三七阁阁主,我静心吃我的斋,念我的佛……我们桥路两归,各自安好就是。”
九棘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个结果虽然心里已有准备,却难免还是觉得有些悲伤,还有些遗憾。他们并非亲兄妹,按理说,相爱是影响不到任何人的,可就是败给了这世俗,这伦常。
叶湛忽然又道:“对了,今日有消息来,说那位病危,大限将至,盼着闭眼之前,能见你一面。你父子二人多年未见,他心中有你,你不妨回去看看,了却他的残念,你们也算两清两不欠了。”
九棘闻言一愣,神色里划过一抹痛色,却极快散开,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可再见的,也不用再见了,从当年他为了那个位置狠心丢下我母亲,我母亲那般哭喊都无用,他愣是一眼不看,从那一刻开始,我和他就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当年我去嘉峪关镇守,一来是母亲的托付,可怜天下无辜的百姓,不想让他们同我母子一般流离失所,因为国破而背井离乡,二来,也算是还了他与母亲那几年的恩情,还有予我的这一身血肉。就像你说的桥路两归,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谁也别理谁,谁也别招惹谁,这样最好。”
叶湛微不可察的一叹,还想再劝劝,毕竟血浓于水的亲情,再大的隔阂总归都能被三言两语,生离死别化解:“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
“父亲而已,不过是个称呼,没那么重要。当年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想杀我的时候,可从未顾虑过我也是他的儿子。他受过我母亲的恩惠,给了我母亲希望,还同母亲生下了我,却又因为他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和我母亲的身份选择抛弃我们,不仅如此,他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为了保护他的国土,竟然不止一次的想要杀了我们。若不是叶家一再出手护住我和母亲,我们又哪里会有今日。你看,即便当年我镇守有功,他不一样为了稳固他的位置,为了他的儿子,想致我于死地吗?若非六年前你舍身入有尘斋,并且以阿昀的性命作为担保,他又岂会让我们一直待在三七阁……”九棘说着,用力将手中的酒坛放在地上,因为力道极大,酒坛碎了一地。
叶湛从软榻上起身坐好,用手支撑着脑袋思索良久才道:“你来的时间够久了,该回去了。不然她会生疑,只怕日后会为难你。”
九棘亦走过来,轻笑摇头:“无妨的,即便是生了疑惑,我与她解释清楚就行,顺便也该让她清楚的知道,你在背后,都辛辛苦苦做了什么。”
“不行,我的事,不许对她说一个字。”叶湛忽然看过来,眸中怒意翻滚。
这是他进了有尘斋,鲜少的发怒。九棘心口微颤,苦笑道:“你这个破性子,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以前不敢直截了当说喜欢她,害的你们之间错过了这些年,如今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将自己做的事说出来,你就真忍心把她推出去,让她爱上别人?”
叶湛气道:“那也比爱上我这个恶心的哥哥,被人笑话嘲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强。”
九棘闭了闭眼,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下去,只是道:“罢了,你爱如何便如何,只是我的心意,你不能再拒绝了。我知道你这辈子就打算青灯古佛了,而我这辈子,注定是要继续赔偿叶家到底的。大不了,我陪你一辈子。”
“你可知,我这一辈子会有多长?”叶湛震惊又感激地望来。
九棘想,但凡是个人,就会怕孤单,也怕寂寞的吧,如若真有人愿意相陪相伴,当是乐意期盼的。遂回望过去,认真的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掷地有声道:“知道。所以无惧,愿意陪到我不能陪为止。”
“你这又是何苦?”叶湛一叹。
九棘却笑了:“这哪里是苦,在我看来,人一辈子前前后后也就这么几十年,一年也就三百五六十天,和谁在一起不是一样的都要老,都要死,这么算下来,陪谁不是陪。我的身份注定了我会被嫌弃,而你及你家人从未因此嫌弃过我,你与我而言,是恩人,是朋友,更是亲人。我不知道异人的这个身份会不会让我多活些时日,但总归活着的时日,都陪你。”
叶湛眼眶又红,但这一次,情绪明显已经有些释然,他淡淡一笑,疏朗辽阔:“谢谢你,阿九。”
九棘冲他会心一笑,问道:“可要用些糕点?”
叶湛点头,却道:“是要吃一些,不过今日,吃云舒糕,配桂花酒。”
九棘一愣,随即笑开。这是他头一次,在难过释然之后,不再吃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