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几天,李付接到一封密旨。
来传旨的高公公说,近日贵妃娘娘得了一面扇,听闻西域称“叶略考”,极尽奢华,娘娘喜欢得很,如今想要这料子来制件褙子。
这料子从前康居来给高宗进献过,因着太过昂贵,高宗是拒了的。此次要主动去寻,终归有些不太风光。
圣人信得过的众臣子弟中,掌握西域各国的语言的,只有他与那位安将军。安将军说近日契丹来犯,军务繁忙,便将这活推了去。又说李付为人稳妥,口风又紧,不爱出头,因而这去西域的差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皇祖父的意思,封他作丝绸特使,要他领着一队人马,随近日在来唐出使的康居五皇子康晋一同到康居去。
一切手续,鸿胪寺已替他办好了,人手也尽可去找鸿胪寺要,不必有后顾之忧。
李付颇有些无奈。这安禄山平日里尽捡好差事办,这般劳心费力又不讨好的活便推了去。
叶略考既是前朝高宗推辞了的,那这丝绸使做好了也非什么风光事,办不好却要问罪,实在是苦差事。
说来也巧,也是接了旨的那一晚,他在蜀香楼用饭,遇到了那舞姬刺杀之事。
总之是不大顺利的一天。
谁知没过几天,居然在市井传闻中,听闻了号称“叶略考”的东西,竟也是一面扇。他为此匆匆赶来,想要一探真假,好在去西域之前有个参照的物件。
这扇面确实漂亮,与他在宫中惊鸿一瞥如出一辙。他下意识便道:“叶略考不是寻常之物,瑞锦阁是从何得来?”
“这位公子,我只是个看店的。这东西入了库定了价便卖,哪知是从何而来?”嬷嬷堆着笑,又将与杜筠所说的话也与他说了一遍。
这一听才知,贵妃娘娘有心要这叶略考的事原来早已流传至坊间。好在,圣人教他去寻这件事,尚不可知。
瑞锦阁开价不可谓不狠辣,这开价纵使是他都肉疼不已。
这若是个假的叶略考,瑞锦阁仗着贵妃的名义故弄玄虚,实在可恶。
可这若是真的,连宫里那面都是康居进献,瑞锦阁又是从何得来?
他一时间想法有些乱,却万分肯定眼下需得拿下那扇面才行,随即不再犹豫:“那扇面替我包起来吧。抱歉姑娘,事出有因,在下只怕要夺爱了。”
正说着,楼下传来了喧哗的声音。只听得楼下有人喊:“捉贼啦,有人偷了东西!”
杜筠立刻时向楼下看去,只看见东窗方向人影一闪而过,那织金扇已然不见,想必来人便是冲着它来的。
杜筠当机立断便跟了上去。那贼颇为狡猾,只往人群与小路中跑,时不时地便让她丢了目标。她只得翻上屋檐去,好盯得住人,只是这一翻一跃之间,便又与盗贼拉开了距离。
余光间她瞥见那国舅公子与随从也追了上来,可那贼逃跑路线七弯八弯,不久便甩开了人,到了人群密集处,竟还有与之交接的人。
李付与明昭在行人间追随,被虚晃一下,追着最初那人便过去了。
杜筠在高处看的真切,立时便换了目标。她直追那贼将其逼入小巷死角,堵了那人的路。
她的功夫虽说比那盗贼更胜一筹,但那贼人颇为难缠,竟大胆用手上的东西遮挡。杜筠心有顾忌,只怕失手伤了扇面,又不好再光天化日之下下死手,碍手碍脚的,就这么僵持不下。
待到李付与先前那人交了手,才发现东西已经不在他手上。
他与明昭分头寻找,彷徨之际听到这边小路有动手的声音,寻声而来,正看见杜筠这头将人堵在死胡同里,与其缠斗。
他立时便反应过来,加入其中。
两人联手,便要好办的多。不过几招之下,那人便露了下风。
杜筠一脚将那盗贼踹到了墙边,扬声道:“公子,按住他!”遂抢了包裹,带着扇子离去。
李付按着人在墙边,等到明昭寻过来,嘱咐他报官,这才想起自己还得去瑞锦阁将扇子买回去,匆匆忙忙地往回赶。
这一来一回,已到了快要闭市的时候。
阿园仍在店里候着,她租了车回来,她家姑娘人却不见了。一问嬷嬷才知,原来是扇面遭了窃。
那嬷嬷也是提心吊胆。店里两个大客人与那镇店的物件一同跑了,教她如何不心急。见杜筠带着那织金扇回来,心中的石头才终于落地。
杜筠当机立断:“嬷嬷,结账!”
那嬷嬷有些犹豫:“这......这东西是那位公子要了的。他可还回来?”
“我与那位公子是老相识了,他必然不会计较。”
嬷嬷不为所动。那公子身上的衣衫一看便是贵人,这姑娘却似个平常姑娘家,她哪里敢轻易答应。
“那位公子送那贼人去官府,今日怕是难回来啦。”
她看那嬷嬷还未确定,一狠心咬牙:“五锭金,明日送来,现在就签字画押!”
待到李付赶回店里,杜筠与阿园已提了大包小包准备溜之大吉。
只可惜,冤家路窄,她还是慢了一些,暗暗捏了一把汗。
李付见到她,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只当她嫌那扇贵,只要她没有携扇逃跑,那东西该还在店里才是。
他心中松快,对杜筠道:“还要谢过姑娘,所幸东西未被那贼人抢了去。那东西对我确实重要,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杜筠一边干笑:“应该的,应该的。公子不用客气。”一边抬腿继续向外走。
登什么门道什么谢,她只盼着别再见了。
李付见她如此匆匆忙忙,手忙脚乱的样子,问:“姑娘今日收获不小,若是需要帮忙的,在下有车一撵,若姑娘愿意等等,我结了账可顺道送姑娘回去?”
杜筠一愣,这可不兴等啊。
“不用不用,公子都不知道我们住哪里,如何顺路?我的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公子不必客气。”
何况绮罗斋掌柜的来瑞锦阁批发丝绸,这事如何能让旁人知道。
刺探同行敌情这事吧,虽说行内默认,却也不能挑明了,不然怕是这瑞锦阁将来见了要将自己打出去。
李付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抱歉道: "是在下的不是,别无他意,只想帮忙。"
杜筠头也不回:“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告辞!”
李付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被她逗得乐了。只可惜,那笑容注定停留不了太久。下一刻,他就要被告知那扇子已另有所属。
待他追出去,这街面上哪里还有杜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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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杜筠在家中后院腾出一间厢房来挂那买来的料子们。
此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可待她将丝绸一匹一匹挂起,房间都似被照亮。杜筠心下触动,大唐市面上最精美的丝绸,几乎都在此了。
最后,她又将那扇面展开。
便是如今已有了准备,依旧在扇面打开的那一刻失了神。实在是太过美轮美奂,那金线与丝线的交织,是她从也没有见过的织法。难怪连贵妃娘娘都想要收入囊中。
贵妃娘娘眷顾的东西,便是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唐的贵妇人们所趋之若鹜的。若是能得了贵妃的青眼,去东市开店岂不是指日可待?
念及此处,她不由得兴奋起来。细细观察后,她将扇面搁置到桌面上。
此时的桌面上还有一卷书轴,名《陵阳织集》。说来颇为曲折,当年母亲迫她学习女织,便是从此书开始。
她那时不耐烦学这些,还是杨云起给出的馊主意,教她谎称丢了,将书藏到他那去。她不敢,他便将书抢了过去。
杜筠对那些女训女红不屑一顾。为此虽与母亲常有些争执,但大多不了了之。只是那日母亲却不知为何急了眼,大骂她不孝。说这书是家中先人留下的,仅此一本。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这么给弄丢了。
她挨了好一顿打,在家中跪了一夜的规矩。但一想到这书丢了,学习织工的事便罢休,便咬牙认了罚,只当是真丢了。
平日里母亲再生气也总是心疼她的,咬咬牙过几日便也过去了,那次却气狠了。谁知不过几天,杜家落难被抄了家下了狱,这书轴竟成了家中唯一的旧物,而此事也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回到长安后,她将此书从杨云起那里拿回来,又细细读了,才知当年母亲为何那般气急。
母亲曾提起,从前窦家这一支门楣也曾光耀过,从国公府一路跌落下来。
如今母家不过凭借皇商的地位,虽说依旧算是富贵氏族,却在朝中无人。小舅舅去后,窦氏二房袭了爵,窦氏绸庄的生意也把持在他们手中。她隐约记得,那件事后,母亲与她家中便不太愉快。
至于细枝末节,却不太知晓。
写书的这位老先生,大约是她的曾曾曾祖父,在大唐开国时便封了郡公。一生去过西域,下过江南,将中原织物与西域织法结合,将丝绸由经线起花改为纬线起花,从而能织出更为繁复的花纹来。他在创下的瑞锦宫绫,至今仍为宫中所用。
《陵阳织集》记载了他一生走南闯北所见过与听闻的所有丝绸品类,又由窦氏后人补有续章,一直流传至这一代。虽说只是一本书卷,却实则是窦氏绸庄的根本。
二房虽能维系固有生意,没了此书参考,许多品类便只能维持现状,无法再精进一步。杜筠若能将此书学透,再卷土重来也无不可。
可惜她年少贪玩,未将这些话听进心里去,到如今才想起这一茬来。
她快速地在书轴间扫视,遇到今日在瑞锦阁买到的丝绸品类便记录下其产地及大致织法,竟在这百年前的笔记中,将各品类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叶略考的名称,赫然在列。
叶略考的说法出自波斯语,意为“织金”,并无译名。原产自大宛,也就是如今康居与吐火罗那一片。
书中所写,正如她眼前扇面一般“金丝织就,灿若云霞”。
只可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