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路跟小松这儿,早早吃过饭。
一个院内独坐赏月,一个跑去府里各处转悠。
秦川到别苑时,只见师父形单影只。
他放慢脚步,不忍惊动其专注,待进入院中才恭敬行礼道。
“师父,多日不见了。”
萧路明显惊了一下。
但转头时就收敛了表情,才没让秦川察觉。
“太像了,他们两父子的声音……”
“只是一个浑厚些,一个更加轻快活泼……”
萧路心里笑自己痴。
怎会听见声呼唤就这般激动,还好没有失态。
“坐吧,”他将秦川让到对面石凳上。
“多日不见,你气色倒比以往更好了。”
音调虽仍是冷的,可话已比先前亲昵不少,颇有长辈风范。
秦川不好意思地笑笑,认真回话。
“师父说得是,可能最近休息好。”
“我知道你们都很忙,”萧路不打算拐弯抹角。
“你一回来就忙着找我,想来定有要事。”
“是!弟子有话想跟师父谈谈!”
眼前这个少年,天真坦率的依旧如故。
“请讲。”萧路露出个浅笑,很是宽和。
秦川被这个笑容定住了。
他清楚记得,师父以前从不会这样笑。
带着对孩子地纵容和理解,简直就像——
就像除夕那日的父亲!
“有什么话,便说吧。”
萧路见其没反应,又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哦。”秦川回过神,将心下异样搁在一边。
“师父,弟子是想告诉您——我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也清楚必要的努力和牺牲!”
“弟子不会再迟疑,更不会再迷失!”
“罗伞也好、柱石也好,哪怕是修罗,我亦不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萧路见少年眼里流转出光芒,闪烁着熠熠神采。
与第一次谈话时的青涩惆怅,完全不一样了。
“看来他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他心里想着,为秦川感到高兴。
“所以弟子想请师父,多给我讲讲经济民生之事。让我有机会在战时,也能尽可能保全黎民生计。”
对方考虑得很清楚,一字一句夯实了砸在萧路耳朵里。
“无论是本朝负责后援的百姓,还是前线战场上波及的子民。”
“无论是中州之民,还是南夏之民,甚至于北夷牧族。”
“只是如此,恐会打破您的约法三章,还望师父三思。”
萧路有些动容。
没想到秦川此时,仍不忘当日约定。
难怪刚刚他只说自己想清楚了,全然不提领受前将军一职,与组建骑兵队之事。
“我知道你已是中州前将军了,还组了六百人的骑兵队。”
萧路摸出随身竹笛,把玩起来。
“这六百人,可是中州骑兵军队的源头啊!”
“师父竟然知道!”秦川心下大惊,只是面上不敢太露。
他又一次想起,闪过脑海的那个念头。
“你天资聪颖,家学深厚,本无须我来多事。”
萧路笑意渐浓,皎洁如天上皓月。
“可我既然答应你父亲入府为师,自该将毕生所知倾囊相授。只当是为了,将来沙场上的一线生机吧。”
听其如此说,少年立马起身深深行礼。
“秦川谢过师父!”
“快起来吧——这不仅仅是为着你,更是为着你身后万千黎民苍生。”
萧路搭上秦川的手,将他扶起来。
“师父,我还打算正式收小松为徒,”少年抬起头说。
“不是那种平日作伴的玩乐师徒,而是真正行过拜师礼的入室弟子。”
“您也看出来了小松是个好苗子,未来无论习武还是读书都不会差的。”
“我想让小松一起学习骑射兵法,若能成材,也好接替使命守护一方太平!”
秦川急忙忙说完,似又想起什么马上补了一句。
“请师父放心我绝不勉强!若其另有志向归宿,我定不会强留。”
“呵呵,好!”萧路看着少年胀红的脸膛,笑得愈发温柔和蔼。
“把小松交给你,我很放心!”
秦川重重点了点头,又听萧路说:“待我择好日子,就领小松亲去正堂拜师!”
“多谢师父!”少年也笑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因放下心中大石的缘故,连带坐姿都随意了些。
萧路跟着落座。
他打量着秦川,只觉这孩子最近好似成熟许多。
行事上虽仍旧风风火火,可总有些什么沉淀在心里。
让原本起伏不定的船只,有了锚、更有了港湾。
“对了师父,弟子还有一事……”
秦川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说出来。
“哦?你今天来,可是带着不少话啊!”
萧路笑着看他:“说吧……”
“若我将来战死沙场,还请师父照顾好父亲……”
萧路愣住了。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求?
更不确定自己有何立场,来应这请求?
“这……我不过客居在此,秦将军之事怎轮到一介草民过问插手……”
萧路面色黯淡下来。
他分不清这里面,有多少客套疏离,有多少失落迷惘。
“秦家人丁单薄,除了师父我无人可托……”
秦川陈述着事实,没要求对面即刻作答,同样也没给其拒绝的余地。
“秦将军福泽深厚……”萧路勉强接下一句。
强硬回绝之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听出弦外之音的秦川,亦不再多做追问。
站起来向对方告辞。
“弟子多谢师父!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迈开步子,出离别苑。
萧路转身看向少年背影,心下想着这父子俩当真一个样——
话说完了就走。
当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夜里秦川睡得很好。
梦中他又看到了韩凛,温柔地对着自己笑。
而将军府后的那角别苑,萧路却一直睁着眼。
坐在院子里,半分没有挪动。
他回味着少年的托付之语,默默吹起竹笛。
笛音随着春风微凉,幽幽透过回廊、穿过庭院。
落在刚刚回府的秦淮耳中。
他往天上看了看,月亮快要升到正空了。
“已经这么晚了啊!”迟归之人不由得感慨一句。
遣了下人收拾卧房,自己则跟着笛声一步步走到别苑。
秦淮动作很轻,被曲调牵动着,摆荡在这春夜萌动的氛围中。
走进院子时,笛声恰好停了。
他不由自主止了步子。
却见萧路从石凳上起身,略略抬头便望见了廊下之人。
他们就这样隔着半个院子,谁也没有上前,谁也没有后退。
就这么默默守着,直至月升中天、万籁俱寂。
当然此夜无眠的,不只有上头这俩恍然大悟之人。
还有韩凛。
他躺在榻上,睁着眼看烛火摇曳床幔。
这次他决定坦诚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是受了秦川影响,韩凛现在竟渐渐发觉了真诚的力量。
虽说真挚要分人,可他很相信方大人,值得这份磊落坦荡。
天色伴着绵长思绪,初露曙光。
韩凛幽幽唤了声“孙著”。
原本对方还有些担心,怕陛下为难所以整宿没睡。
可看到韩凛神色时,发觉是自己多虑了。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澄澈坚定,好似团裹在冰里的火。
沉着冷静、热切执著。
孙著今日,特意在天子穿着上下足了功夫。
衣衫配饰皆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也算是他这个微末之人,对忠臣的一点敬意之心吧。
韩凛看着其比平常更加庄重谨慎的动作,心内不觉了然。
淡淡一笑道:“孙著啊,这些年你辛苦了……”
手刚从玉佩穗子上移开,孙著闻听此语赶忙跪下。
“奴才惶恐!对主上尽心是奴才的本分,万万担不得陛下如此!”
韩凛拍了拍他肩膀:“我明白,我都明白。”
说完走出内殿移步书房,等待方缜奉命前来。
孙著跟在身后。
踏出门的一刹那,只觉阳光格外耀眼温暖。
方大人是巳时整到的。
他这人一向准时,就像从不出错的日冕。
可谓将姓名中的方正缜密,体现得淋漓尽致。
韩凛端坐书案前,受了方缜参拜。
他知道拦是没用的。
不若以对方习惯的方式开场,也算尊重吧。
“方爱卿平身。”韩凛语调出奇得平静,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待方缜撩袍而立时,又补了一句:“赐座。”
面前之人谢过恩,便来到下手椅子处,虚虚坐了三分。
方缜后背笔直挺拔,两腿如劲松的老根。
整个人好似一座山峰。
悲喜不能动,盛衰不能辱。
“方爱卿,朕此次单独传召,是有件要紧事想托付给你。”
韩凛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陛下请讲。”方缜自然是一样的性子,不问任何原由。
年轻人语气里,没有了帝王威严。
只有对重托之人的真挚与信赖。
“朔杨之变后续,方爱卿自然是知晓。穆王回京后说,其余之事皆已平定,只剩长使人选未有定数。”
他沉了口气,继续道。
“从听到消息那一刻起,朕心中便属意你接任接任此职——代表朝廷重整朔杨,以保边民平安。”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方缜听完马上起身跪拜,声如洪钟。
“果然以名利相权衡,是辱没了方缜其人!”
韩凛心下感慨。
不禁自书案转出,弯腰扶起地上叩拜之人。
就在方缜站起身瞬间,君臣二人目光相接。
竟是一般光明磊落,襟怀坦荡。
韩凛将对方让回座上,自己则立在面前。
“这个决定,是委屈您了……”
方缜待要说什么,却被韩凛摆手拦下。
“方大人,您听我把话说完……”
话语中“我”和“您”两个称呼,实在非同小可。
“世人做官都爱在天子跟前,等着升迁进爵、等着名利双收,可我与穆王都明白,您不是那样的人。”
“您的刚正不阿、守直中正,是当下官场最得的品质,可……”
韩凛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似惋惜又似慨叹。
“可这份刚直,京城里注定吃不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陈大人是我亲去寻来。”
“目的自然也不是掌管御塾,而是为重开相位、一统天下!”
“然而以您的性子,为遵理法规矩,必会有一番拦阻。到时成为众矢之的,我也只能与您为难……”
“与其留在京城,成为我与群臣博弈的牺牲者,不如远去朔杨。”
“用这身傲骨守好中州边陲!以期来日与北夷一战,还我边民世代平安!”
方缜听着韩凛一席话,眼神由波澜不惊逐渐变为惊涛骇浪。
他本就不在意于何处做官。
只要能为国尽忠、为民尽责,便无所谓一身荣辱。
只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位年轻帝王,竟能如此信任自己,为自己考虑到这般地步。
他抬眼看向韩凛,心中涌起股莫大的欣喜与感动。
方缜相信,以对方这等胸襟气魄、眼界气度,定能超迈前古。
带领中州走向从未有过的辉煌。
自被安排与陈大人共事以来,日渐相处中,他早已发觉此人能力非凡。
如果只是呆在御塾做个小小掌事,真可谓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如今听得如此说,方缜总算放下了心头重担。
谁让当日竭力反对陈大人的,正是自己。
不过方缜也明白,若陛下真要重开相位。
为遵奉先祖、安抚顾命,自己仍会出言反对。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动摇。
那些在别人看来过于陈旧迂腐的规矩理法,总要有人为之坚持,为之而战。
如今陛下重重思虑,可谓全了自己忠君爱国之心,又解了来日朝堂僵持之忧。
思及至此,方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几行热泪夺眶而出。
撩袍深深跪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只此一句,惊天动地,荡气回肠……
是啊,君臣之间本就无须多言。
韩凛看着跪伏在地的方缜,内心亦是激荡万千。
半晌,轻轻说了句:“今日午时,调任朔杨长使的旨意就会下达,方大人一路平安……”
“臣定不辜负陛下重托!只愿今生能在朔杨,听得陛下平定南夏的好消息!”
方缜气息有些不稳,声音却比以往更加浑厚有力。
“朕,自当不负爱卿信任!”韩凛目光深邃,心有戚然。
随后补充道:“往后每年,朝廷都会下拨银两补贴爱卿用度,家中生计大可放心。”
“陛下,为国为民是分内事!这些臣万不敢收!”方缜果然拒绝了。
“朕不能让忠臣难做!”韩凛摆摆手。
“有忠臣,国家才有脊梁!朕这一番心意,方爱卿莫要推辞!”
方缜细细思量着再次谢恩,算是领了这份惜才爱才之情。
就在君臣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调令已如开闸洪水,传遍京城高宅大院。
这场由其出任朔杨而掀起的风波,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