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连芸秀把一部分碗碟端进厨房，谢明虞帮忙将剩下的几副碗筷一并拿了过来。

刚准备折回餐厅的连芸秀一愣，探头朝他身后看了看，程韫双恰好起身，朝二楼走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两人仿佛在闹别扭一样，吃饭的时候一声不吭就算了，连之前紧挨着的座位也要避嫌，各自挑了远的，将她一个小老太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若说是情侣冷战吧，倒也不尽然，连芸秀瞧着他们互相不搭理对方的样子，和小学生过家家似的。

尤其小韫全程目不斜视，总觉得有些刻意。

何况小谢一贯百依百顺，今天却好像话更少了，加上退烧以后依旧病容未消，沉默寡言之余，更显出几分冷淡与反常。

连芸秀打量着男生倦怠的眉眼，指了指一旁的洗碗机，说：“放那里就成，你这还没好全呢，快回去歇着吧。”

“我没事。”谢明虞顺手帮她收拾了台面，“多走动走动容易出汗，好得快。”

“那恐怕有点难。”连芸秀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随后扬手一指，“厨房打着中央空调呢，照着你这个速度，从现在走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见效。”

谢明虞身形一滞，旋即无奈地笑了笑：“连姨，您就当我是饭后运动吧。”

“你呀。”连芸秀从他手里夺过抹布，促狭道，“和小韫生什么气呢？”

“我没生气。”谢明虞倚着岛台，温声同她解释，“是我自己有点钻牛角尖了，和学姐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当时听到那些话，心里不舒服是肯定的，但谢明虞永远不会责怪程韫双。

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

落子无悔，谢明虞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相应地付出一些代价，在所难免。

然而，即便理智上完全清楚，情感上却仍然无法毫无波动地接受。

受了伤的小狗会独自缩回角落舔舐伤口，谢明虞也不例外，再给他一些时间就好，只是没想到连芸秀误会了。

说话间，她把洗好的水果装进盘子里，一股脑塞给谢明虞。

“没事最好。”连芸秀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过，我看小韫确实有点闷闷不乐的，去陪陪她吧，这会儿人应该在影音室呢。”

“影音室？”谢明虞捧着果盘，被她推到楼梯边。

“是啊，小韫心情不好的时候爱往那边去。”连芸秀伸指点了点三楼东侧的一扇门，语重心长道，“心里有什么话，都要当面说开才好。”

“虽然你没想和小韫置气，但你的表情却也不是乐于交流的模样。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所以更不希望你们因为一点没说开的小矛盾......”

闹得不欢而散，满是遗憾。

最后半句话，连芸秀没有说出口，她慈祥而和蔼的目光柔柔落在谢明虞肩上，像是透过他想起了别的什么事。

“我知道了。”谢明虞领了她的好意，真心实意地弯唇道，“谢谢连姨。”

连芸秀拍拍他的肩膀，朝楼上努努嘴，小声说：“去吧。”

-

息园的主屋是一栋三层别墅，谢明虞之前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二楼客卧和一楼的花园，此前并没有造访过三层。

不过，听连芸秀的意思，三层的房间多半用来休闲娱乐。

谢明虞沿着陌生的走廊一路摸索，依照指示来到东面拐角一间屋子前。

棕红木门与左右两侧的房间并无不同，隔着门板听不见里面的声响。

他抬手按下门把，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从门缝中飘出来，像是裹在音响里，夹杂着几缕沙沙的电流音。

影音室内，厚重的遮光帘掩去了夜晚黯淡的星光，唯有宽大的屏幕散发出荧荧微光，朦胧勾勒出沙发前的人影。

程韫双披着毯子神情专注地盯着幕布上的画面，似乎没有注意到门边的人。

她选的片子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一部悬疑片，画质模糊，但色彩鲜亮，使人轻而易举地从一团迅速蔓延的艳红中，分辨出那是从动脉中涌出的鲜血。

谢明虞方才听到的絮絮声，其实是作案人的自言自语。

面目狰狞的男人跪伏在尸体边，一手捂住死者的嘴，另一手按压着渐渐不再流血的伤口，似忏悔似得意，不断重复着“我终于摆脱你了”。

镜头缓缓移动，几秒后，画面陡转，对准了双目凸起的尸体。

那张喷溅着鲜血的脸庞，赫然与凶手，一模一样。

没过多久，凶手收起面上复杂的神色，手脚麻利地毁尸灭迹，收拾好了这间记录着他罪行的屋子。

一切恢复原样的刹那，家门被人打开，凶手穿着死者的居家服迎上去，温柔地亲吻着回家的妻子，而妻子慢慢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后，手中似有银光一闪而过。

影片到这里就结束了，影音室随着片尾黑白字幕的出现而暗了一个度。

程韫双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淡声道：“怎么不进来？”

谢明虞回神，反手带上房门，朝她走过去。

他将果盘放到茶几上，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在程韫双身旁坐下。

沙发倏地陷下去，投影前的这一小片空间，莫名有些逼仄。

“刚才见学姐看得入神，就没有打扰。”谢明虞剥了个荔枝递到她唇边。

程韫双侧眸看了他一眼，唇瓣微张，就着他的手，衔住了果肉。

抿唇时不小心含进了一截指尖，谢明虞瞳孔颤了颤，某些被电影片段唤起的妄念再度涌入脑海。

程韫双却已经退回了安全距离，窝进了另一侧沙发。

“连姨让你来的？”

谢明虞没有否认：“连姨说你心情不好，叫我来看看为什么。”

话音刚落，他擦了擦手，抬臂搭着沙发靠背，缓缓倾身，向程韫双压过来。

温热的呼吸轻擦过她的颈窝，谢明虞明知故问，重复道：“程程，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又似无可奈何的叹息。

两人心知肚明，替连芸秀打探原因是假，他想知道为什么才是真。

亦或者，谢明虞想了解的，不止于此。

鼻腔里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程韫双懒散地倚靠着沙发，抬起头，直勾勾地盯向他。

“你说呢？”她将问题抛回去。

花田边的矛盾能否就此揭过，全看谢明虞接下来如何回答。

他大可以控诉程韫双薄情寡性，也可以隐忍不发，暂退一步。

但进退两难，谢明虞只是从沙发上滑下来，坐到她腿边，随即俯下身，趴在了程韫双的膝头。

片尾放映结束，短暂的黑屏后，幕布回到了初始界面。

影音室里完全安静下来，只有机器运转偶尔带起风箱簌簌，其间夹杂着两人节奏不一的呼吸。

良久，程韫双听见他轻声说：“算了。”

疑惑的人于是变成了程韫双。

“为什么？”

她低下头，手指卡着谢明虞的下巴，逼迫他面向自己。

四目相对，谢明虞睫毛扇动，别过脸吻了吻她的指尖。

他在喜欢和爱之间，选择了一种不那么容易给人造成心理负担的表达。

“因为我喜欢你。”

所以无论什么原因，无论你怎样恶劣地对待我，无论你是好或坏，我都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

不被抛弃，本就是一种接纳。

谢明虞的贪心从来不要求程韫双为他一一实现，相反，他将她所给予的一切，都视作命运的馈赠。

因为这些，本就是他从谢闻黎那里偷来的。

湿软的触感贴着指腹泛起，最直截了当的感官刺激搅动着脑神经，打乱了程韫双的思绪。

明明大着胆子告白的人是谢明虞，她却久违地感到几分无措。

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高中时，谢闻黎请求和她在一起的那天。

原来，听委婉含蓄的人吐露心声，再坦荡、再平静的人都会为之动容。

程韫双听过很多人说“我喜欢你”，也听过很多人说“我爱你”。

但无论是暧昧或是调情，她从来没轻易对谁说过这两句话。

或许她可以像谢明虞坦然表达爱意那样，抚摸着他的脸颊，说“我也喜欢你”。

可谢明虞的爱太重了。

哪怕他用了“喜欢”来代替“爱”，那双盈满爱意的眼睛却真实而直白。

敷衍于郑重面前显得唐突，程韫双感到些许滞涩，垂眼望着谢明虞的双眼，久久未曾出声。

“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捏着下巴的手渐渐滑落，抚向他颈侧，程韫双感受着虎口跳动的脉搏，拇指贴着那颗有别于谢闻黎的痣，仔细摩挲。

谢明虞被迫向后扬起脖颈，他喉结滚动，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以前应该看过，但印象不深，刚才在门边看完了结尾。”

“看过。”程韫双重复着这两个字，松开手，问，“你觉得最后一幕中，妻子有没有杀掉冒充她丈夫的那个男人？”

“也许是她的丈夫杀掉了之前一直冒充自己的人。”谢明虞牵住她往回收的手，略微施力，展臂拥住她。

程韫双跌落进他的怀中，因为跪坐的姿势而稍高出他一些。

“不知道，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捧着谢明虞的脸，呼出的气息混合着浅浅的木香，如同电影中握着匕首的妻子，给予凶手的那个拥抱。

谢明虞于是说：“她不会。”

“为什么？”这是程韫双今夜第二次问他原因。

这部电影本就是根据某个悬疑小说改编的，谢明虞慢慢回忆起了故事情节。

“因为她分得清死者与凶手，这对双胞胎......”谁才是她真正的丈夫。

他说到一半顿住了。

谢明虞缓缓抬眸看向程韫双，紧接着，被她伸手捂住了眼睛。

荔枝味的吻落下来。

他听见程韫双含糊不清地笑道：“看来你的确看过这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