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宫幽室之内,药香袅袅,拓跋弘身上的刀伤微愈之时,时常独自一人在宫苑廊道停留,所经之处,宫人内监皆跪地噤声。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陆离的光影,他抓着染血的香囊,回忆翻来覆去,某一刻瞬间来了气,狠狠掷在地上,络迦抹了抹汗,趁着帝王不注意拾了起来。
高椒房午时带了嗣音和禧儿来,原本帝王心情尚可,谁知她突然说,不久就是昭仪的生辰了。
帝王瞬间脸色阴沉,高椒房望着玩闹的兄妹俩,自顾继续说,“我为妹妹准备了贺礼……还有,昭仪长姐也有生辰礼让我托付,那天陛下能否让我去昭宁宫一趟。”
“以后不必提她。”拓跋弘冷冷说,“也不必再去。”
“为何不可?昭仪做错了什么?”
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人尽皆知昭仪为家里事冲撞帝王。
见帝王不言语,她又说,“既然昭仪没错,陛下似乎没理由回避此事。”
拓跋弘眼中闪过一抹愠怒,“你今日是专程来与朕理论此事的?”
“臣妾只知道,昭仪是情深意重之人。”
“情深意重?她可以同任何人情同此心,偏对朕无情无义!”
“陛下专宠韩贵人,偏私张嫔御,更有一众妃嫔倾心爱慕,昭仪那点儿情意,又算得了什么?”
“放肆!”拓跋弘从没想过一向冷清的高椒房会如此大胆,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一旁玩耍的嗣音和禧儿也止住了笑声,怯生生地望过来。
高椒房却不见退缩,“家中蒙难,她才会一时莽撞。陛下如今这般冷落,莫说昭仪寒心,旁人瞧着,也会觉得陛下薄情。”
拓跋弘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高椒房的话像一把锐利的钩子,勾起了他心底的怨恨与愧疚。
“连你也变了。”
“变的不是臣妾,而是陛下。”高椒房眼里蒙上一层雾气。
禧儿突然大哭起来。
嗣音忙牵住她兄长的手,高椒房并不理会,只是郑重地看着帝王。
拓跋弘的心烦意乱摆在脸上,许久,才冷声说,“朕的难处,你不会懂。既已准备了贺礼,要去便去吧,莫要在朕面前再多言。”
这样的自苦苦人没有持续太久,毕竟魏宫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迎合圣心,为了避免这些糟糕的回忆,拓跋弘不再踏足昭宁宫,连徽音殿也不去了,更不再主动打听封蘅过得好或不好。
某次韩贵人试探着说起畋猎,拓跋弘想起来她年轻时曾意气风发拔得头筹,光阴流转,又感慨她如今稳重成熟,他说,“朕还是喜欢现在的你,鲜卑的姑娘弓马骑射是胎里带来的,这柔婉娴静的气质,却是难得。”
韩贵人体会了一种又满足又委屈的评价,不过满足始终压过了委屈,她愈发讨巧地在拓跋弘面前展现温顺,以此获得他陶醉般的称赞。
在孟椒房看来,张嫔御比她要聪明些。
毕竟是张白泽的女儿,总算有些家学渊源,她对帝王的恭维就显得花样更多,也更让受用人如沐春风些,孟椒房有次偶尔听到,突然就会意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对帝王说出那些话。
魏宫在这样的纷纷乱乱中胡乱迎来初秋的金黄。
也再次在这样缤纷的季节染上霜色。
像平城极度短暂的秋日。
潘嫔御,难产了。
封蘅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彼时潘嫔御已经魂归黄土,留下个早产的皇子。
她听说这件事后,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潘嫔御初有孕时在天宫寺抽签的事。
潘嫔御抽中的下下签,是“月满则亏,花开见刃”八个字。
很难说这件事能有什么阴谋,接产的嬷嬷和医女说起她突然血崩,比起孟椒房那次还要凶猛,又感慨孟椒房能救回来实在是上天眷顾。
潘嫔御被风光厚葬,宫中议论纷纷,说她这是犯了血光煞,冲撞了太阴星君。
帝王感念孟椒房无子,就把失去母亲的皇子勰交给她抚养。
或许又要有新的妃嫔入宫了,各宫都有这样的传闻猜测。茂眷椒房自从搬到庆云宫就改了性情,昭仪出事以后,因博陵公主的这层关系,帝王更加不会驻足庆云宫,她便愈发深居简出,连向太后问安都刻意避开人群。
她一次都没有请求去见见昭仪,那天听说昭仪家父母自尽,她在榻上缩成一团,默不作声地流了一夜泪。
初秋的金黄渐渐被深秋的霜色所取代,魏宫并未因封昭仪被软禁和潘嫔御仓促离世而陷入沉重,各宫的宫人依旧在洒扫庭除中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上不了台面的欺凌暗潮汹涌,拜高踩低媚上欺下家常便饭。
明霜大监有时候觉得魏宫的生机就是由这些人性的低劣构成,偏偏表面上看起来光风霁月一团和气。
先是张嫔御有了身孕,后来拓跋弘日日流连毓福宫,韩贵人恩宠日盛,两三个月又有了身孕。
这样的光景下,成律嫔御有天在枯枝败叶的花园里看见侯骨嫔御失魂落魄,年岁渐长,她好像在这些事不关己中逐渐成熟,从前的狂妄无脑收敛了不少,性子也渐渐沉淀了。
唯有昭宁宫好像永久地留在了那个盛夏,昭仪永远一身白衣,那些鲜妍濃丽的衣裳压在箱底,书桌上的宣纸上写满了曹子桓的诗句。
夭夭园桃,无子空长。
大愤不收,褒衣无带。
五更漏断时分,值夜的碧桐失手打翻青釉胆瓶。
趴在书桌上的昭仪被猛地惊醒,岚风狠狠瞪了碧桐一眼,封蘅示意她们退下,俯身拾捡碎瓷,瞥见博古架底躺着半枚羊脂玉环,是系在拓跋弘剑穗上的旧物。
玉环裂痕处沁着朱砂色,那年上巳节踏青,拓跋弘用马鞭梢挑开她的帷帽,要赏她这柄佩剑。
故剑情深,她一下子想起这个典故,虽说恐怕当时的太子殿下并不知其典故,但她还是红了脸,指着那玉环,说她不要佩剑,要那玉环就是了。
太子笑了,一把拽下来给她,“什么稀罕物件!”
确实不是什么罕物。
她缓缓拾起来,打开后窗扔了出去。
原来,人断舍过去执念的时候,可以这样轻易,封蘅一下子了悟了。
什么荣德相感,缘分相投,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幻觉,冷眼看佛像只会清醒地痛苦,命运休论公道,总有人永远一帆风顺,可总要有人充当苦难的角色,不过是这次轮到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