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已经开了半个小时,窗外的天气有些阴沉。身边坐着的小女孩儿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耷在诸姜肩上。
她小心的移动右肩,让小姑娘的头枕在自己肩上。
小姑娘睡得很沉,车上也很安静。缩小版的乡村公交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朝着那个叫做鱼希村的地方前进。
人生呢,就是很奇妙。
别说过去二十九年她没考虑过到乡下支教,就是半年前她也没考虑过来村小当老师。
但她还是来了,因为一个不知名公众号发的招聘信息,来了。
‘嗡嗡嗡’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诸姜迅速掏出手机,避免吵醒睡着的小姑娘。
-到了吗?
消息是许施发来的,这个时间她应该在上班。
诸姜小心的打着字。
-马上到了。
许施几乎秒回。
-好,注意安全。
-知道了。
诸姜熄灭了手机,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好像变了又好像始终一样。
“鱼希村有没有要下的?”司机冲着后面嚎了一嗓子。
肩上的小姑娘脑袋动了动,抬起脸,声音嗡嗡的,“有。”
小姑娘睡得很沉,诸姜的米色衬衣都湿了一块儿。
小姑娘抹了抹嘴角,瞥了眼诸姜肩上的湿润,低着头不好意思,“对不起,姐姐。”
小姑娘脸皮薄,脸都红了。诸姜没太所谓的摇了摇头,“没事儿。”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许施的消息。
-到了那边开始新生活,卫知也会希望你尽快走出来的,我们只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诸姜看了眼消息,没有回复,再次熄灭了手机。
小姑娘站起身走到车门口,诸姜也起身从车头拿起自己的箱子。
车猛地停住,司机又嚎了一嗓子,“鱼希村到了,要下车的赶紧下车。”
小姑娘动作快,车门一开,她就冲了下去,很快就没了身影。
诸姜没什么行李,就一个黑色行李箱。她脚刚踩到地面,身后就传来‘嘭’的一声,公交车也没了踪影。
……这地儿节奏这么快吗?
四周没看见人,马路上的落叶打起了转。诸姜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很安静,没有消息,也没有未接。
崔校长安排来接她的人没来。
诸姜小心的抱着怀里的仙人掌,拎着箱子走到路口的树荫下等待。
村里马路修得很宽阔,周遭的自建房看着也翻新过,至少看起来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虽然还没看见人。
诸姜拿出手机准备随便划拉划拉打发时间,又看到了许施那条消息。
打发时间的心思一下就没了,她又将手机熄灭放进兜里。
卫知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有新生活,但她还要继续活下去。还需要不会随时随地听到他的名字,也不会被当作死了老公的可怜女人。
她坐在箱子上等了会儿,还是没看见来接她的人,手机也没人联系。
她有崔校长的电话,但她不太想打。
这个陌生的村子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也没有宣传标语那样让人敞开心扉。她站在这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无力的,茫然。
她习惯性摸了摸无名指,哦,戒指被卫知扔了。
她深吸口气,拖着箱子拐进了最近的岔路口,打算随便找个人问问。
她运气不错,刚走两步就看到‘鱼希小学’几个大字。
诸姜看了看学校,又回头看了眼进来的路口。
这段路大概五百米,是个三十度左右的斜坡。诸姜一手仙人掌,一手箱子,走得挺费劲。
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路尽头,学校还没开学,银色大铁门上锁着把大锁,里面冷冷清清的,诸姜环顾空无一人的校园,有些烦躁。
四周也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开着门的小卖部。
小卖部门口有个光膀子系围裙的男人,正在杀鱼,刚才诸姜路过的时候,他瞥了她两眼。
她回头看向还在杀鱼的男人,只能问他了。
诸姜又拖着箱子朝男人走去,但她没考虑到上坡做功,下坡得做加速度,箱子跟撒欢似的自己一路滑下去。
“诶诶诶,别跑。”诸姜嘴里一阵瞎喊着,一边手忙脚乱追着箱子跑。
男人看见箱子滚下来,立刻放下半死不活的鱼,单手撑着木墩子,翻身越过半人高的围栏,拦住了黑色行李箱。
男人走到诸姜面前,肌肉分明的手臂轻而易举拎起箱子,“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诸姜看了眼滑腻腻的拉杆,“你怎么知道?”
“我叫莫江宁,”莫江宁指了指身后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
“鱼希小学今年来了个研究生老师,”莫江宁拿围裙擦了擦拉杆,“这消息村里都传遍了。”
莫江宁把箱子递给诸姜,“怎么没人接你?”
诸姜接过箱子说了声谢谢,“说是安排了人。”
诸姜环顾四周,“但没看见。”
莫江宁看了眼她的行李箱,“可能是耽搁了,去小卖部等会儿吧。”
诸姜瞥了眼他没穿上衣的臂膀,嗯,肌肉线条很明显,应该只需要一拳就能打死她。
莫江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露出个像好人的笑容,“杀鱼怕弄脏衣服。”
莫江宁环顾四周又补充道,“主要还没开学,也没啥人来这儿。”
诸姜没说话,莫江宁耸肩,“那给你拿张凳子,在马路边上坐会儿?”
“那谢谢你了。”
……
莫江宁失笑,“怎么称呼?”
“诸姜。”
莫江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
莫江宁拿了张凳子给她后,又回去继续杀鱼了。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鱼,杀完一条又一条的。
诸姜坐在蓝色塑料凳子上,望着昏昏沉沉的天空有些出神。
这些日子过得很混沌,她被各种茫然包裹着,窒息得喘不上气儿。
直到此刻,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她才猛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许施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朋友不可或缺,亲人也必不可少。
但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了。
一种猛烈的绝望以及对未来的抗拒袭面而来,鼻子突然酸涩得无法呼吸。
她再次抚摸无名指,空空荡荡,就像她的人生。
‘嗡嗡嗡’手机又震动起来。
诸姜来不及收拾起情绪,就接了起来,“喂?”
“是诸姜老师吗?”对面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是。”诸姜声音有点嘶哑。
“我是鱼希小学的体育老师,孙冶,”孙冶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家里刚刚有点事儿耽搁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小卖部门口,”诸姜看了眼还在杀鱼的莫江宁,“的马路上。”
“行,辛苦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孙冶说。
“嗯。”诸姜挂掉了电话。
“接你的人来了?”莫江宁按着条活蹦乱跳的鱼。
诸姜瞥了眼动弹不得的鱼,“嗯,体育老师来接,说是家里有事儿耽搁了。”
莫江宁失笑,“多半又是跟他老婆干仗了。”
“干仗?”诸姜眉头微蹙,“他家暴?”
“家暴?”莫江宁想了想,“也算吧,他老婆挠他。”
话音刚落,手里的鱼突然挣扎起来,滑不溜秋的乱蹦,莫江宁竟然一下没能按住它。
被敲晕的鱼稀里糊涂一个鲤鱼跃龙门,跃到了诸姜的仙人掌上。
“啊!”诸姜被吓得‘噌’一下站起身,仙人掌被推得老远,却死活没撒手,“你快拿开啊!”
莫江宁冲上前,眼疾手快的拔下被扎成刺猬的鱼,“别怕,别怕,没事儿的啊。”
鱼被取下,诸姜抱着仙人掌离莫江宁远了些。
莫江宁看着恼怒的诸姜,一把将鱼扔回木桶里,“不好意思啊,没按住。”
他扫了眼米色衬衣的湿濡,“衣服给我洗了还你吧,或者直接赔你钱也行。”
诸姜眉头紧锁,盯着被拔了刺的仙人掌,没有说话。
莫江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仙人掌也可以赔。”
诸姜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眉目间的愁绪浓郁得散不开。
莫江宁有点不知所措了,想了会儿说道,“微信支付宝都行。”
诸姜终于有反应了,只不过是瞪了他一眼。
莫江宁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问道,“要不衣服给你洗洗?你放心,不是我洗,是我妈洗。”
诸姜深吸口气,正要回应,孙冶突然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冒出来,“诸姜老师!”
孙冶细细的脖子上有两道抓痕,本就不长的腿还有点跛,看来真是跟老婆干仗了。
“诸姜老师,”孙冶气喘吁吁的接过行李箱,“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孙老师来了。”莫江宁打了个招呼。
孙冶这才注意到光着膀子的莫江宁,“江宁啊,你干嘛呢,怎么衣服都没穿。”
孙冶调侃道,“人家诸姜老师可是名校研究生,你可别给人家留下个没素质的印象。”
……可能已经留下了。
诸姜看向孙冶,“我们走吧,孙老师。”
说完,诸姜也不看莫江宁,抱着仙人掌就朝学校走去。
“啊,行。”孙冶拎着行李箱紧跟在身后。
他还抽空回头跟莫江宁告别,“江宁,我们先走了啊。”
莫江宁摆摆手,“行,去吧。”
诸姜楞着头往大门走,孙冶指着小路,“诸姜老师,这边,这边。”
诸姜脚步一顿,又转向小路。
莫江宁看着诸姜的背影挑了挑眉,这个新来的老师还挺有脾气。
小路有些窄,大概一米宽,修了水泥路。路的尽头有道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大概也只有一米宽。
孙冶熟练的打开门锁,“诸姜老师,这是学校后门,大门锁了的时候,一般就走这边。”
诸姜跟在身后进了门,“这门平时不锁吗?”
“值班老师一般会锁,”孙冶笑着回头,满脸憨厚,“但这门又矮又小,锁不锁意义不大。”
诸姜回头看了眼小铁门,确实又矮又小,她都能轻而易举翻过去。
后门就在教师宿舍正前方,没两步两人就走到楼下。
宿舍楼体比较旧,但是外墙新刷的白灰让其看起来有了点生机。入口处贴了张显眼的门牌,上面写着‘教师宿舍’四个字。
“诸姜老师,”孙冶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的教师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