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辉腾今天往返在东城区大道的第四趟了。王英翕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西沉的太阳晕染了天边的晚霞,困在晚高峰渐行渐缓的车流中,只能睁睁望着霞光变幻在楼宇间又消散不见。
“困了呀?”
王英翕闻言转过头,驾驶位上的叶秋来嫣然一张笑颜,扬起下颚观察路况的侧面角度浮现出另一人八九分相似的影子,她脑子突然闪了一下,走马观花的回忆起事情是怎么发展到当下这一步的。
陈治宇来了通电话,说叶秋来和徐惠老远从北郊回到周弘远位于城区的家中时,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个脚,徐惠就一跤摔在了客厅,具体原因不明,但陈治宇根据周弘远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那通电话分析,应该是他早上吃的二百块麻辣香锅漏了油导致的。
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啊,始作俑者悔之叹之俱晚矣,跟陈治宇商量着委派个自己人去探探情况搭把手,于是她就临危受命赶去了中医院。
徐惠摔了手肘关节,检查下来没有发现骨折和脱位的情况,开了点药就让走了。她驾车把两位长辈送回周弘远家中,原以为就算完成了任务,岂料徐惠不愿再麻烦叶秋来,把住在北郊的小姑子叫了过来,叶秋来拗不过,帮忙料理起家务,她则帮忙去采购些日用品和食材,一直等到小姑子来,两人才安心离去。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跑上跑下的肯定累坏了吧,”叶秋来又问。
“啊,”王英翕回过神,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本来下午也闲着,能来帮忙正好还打发时间了呢,呃,我不说来跟玩儿似的,我是诚心实意来帮忙的。”
“阿姨知道,”叶秋来笑着看了她一眼,“一会儿阿姨请你吃饭,我住的小区北边儿胡同口啊,有一家地道的北京菜,”
“不不不,”原本叶秋来说她住那地导航不准,胡同路还特别不好开,遂把方向盘掌控了去,王英翕就已经不好意思了,再请客吃饭的话就更不像话了,“不用客气了叶阿姨!送您回去我还得把车给治宇停回公司。”
“这么着急呀?回去是有什么事儿么?”
王英翕“唔”了半天,翁声翁气地说:“也没有什么事儿,”
路口亮起红灯,叶秋来缓缓踩着刹车,打断她说:“那饭总得吃不是?我听小寻说,你是学中文,还发表过文章呢,阿姨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作,后来参加工作搁置了,这方面我很想跟你聊聊呢。”
王英翕不好意思道:“都是我美化的简历啦,我就是往阅读周刊投过几次稿,有幸被录用过而已。不过我一直都挺喜欢看书的,不知道叶阿姨— —啊!”
一声“砰呲”自左侧响起,车厢晃动,一直跟前车保持距离的辉腾猛踩下刹车,与此同时,叶秋来也发出短暂压低的惊叫。
王英翕双手拽着安全带,在车子停稳后唰地睁开了眼,前方的轿车闪着尾灯走远了,发出声响的车左侧尚能从后视镜中看见一个白车脑袋。她起身按下双闪,简洁地问:“什么情况?”
叶秋来看着后视镜里正贴着她后车门的白色小车,回忆着说:“那车刚才好像要挤过来,但它没打灯,我就没管,绕了一下往前开,它就撞上来了。”
“没事,”王英翕没什么气场的安抚了一句,调整两下呼吸解开了安全带,又说:“没事,先下车看看情况,我去后备箱拿三脚架。”
俩人一左一右下了车,杂乱的汽车鸣笛声中,有男女声穿破而来。
“干嘛呀!会不会开车啊?”
“哎我操!怎么开车的啊?女司机啊!”
白车车主是个穿着西装的商务男,硬邦邦地整着领口上前跟叶秋来对质,他边上的女人抱着手臂冷冷跟着附和。王英翕立了警示牌快步赶来,正听到男人说:“没看到我在变道吗?开个破大众你冲什么啊?”
“我们是正常行驶,你实线变道已经违反了交通法,还有造成事故的相应责任处罚。你吼什么?”王英翕沉着冷静地走到叶秋来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袖,“报警了吗?”
被“违法”“处罚”等词汇震慑的男人,一听报警,又不行了,咋呼道:“你们报什么警啊?我来报!”
王英翕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爽快道:“好,”又转向叶秋来,“你联系一下保险公司,我先拍照留证。”
男人见俩人分别行事、神情都极镇定,满腔的浊气也不敢随意发泄了,转头给女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也跟着去拍照留证,自己则转身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片刻功夫,王英翕跟叶秋来并着头沟通照片,男人折返回来,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两位美女都联系好保险、留好照片了吧?”
在场的三个女人同时看向他,表情都有一些莫名其妙,跟他同行的女人小步挪过去,跟他展示着照片、轻声说;“我前后左右都拍好了。”
男人拍下她的手,笑出一口牙,“我报保险了,你们这点儿小刮蹭啊,就算我全责好了,”
王英翕打断他,友善提醒道:“这可不是破大众哦,这可是奔驰和路虎都怕,”她一时打了顿,那话怎么说来着。
好在其流传程度广泛,男人一下子就懂了。就着女人的手快速翻了下照片,咽了咽喉咙,干笑一声,“小刮蹭能修多少钱啊?应该、也不是很贵吧,反正报保险了。这样,咱们就留个联系方式,别再这堵塞交通......”
辉腾顶着左后门一道长刮蹭重新上路,驾驶人换成了王英翕,因为她觉得叶秋来似乎被这小插曲吓到了,好半天也没有恢复到主动开口说话的状态。
而叶秋来沉默寡言的坐在副驾上,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脑海里总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些更久远的画面。
那是陈治宇中考结束,被魏寻他爸推荐去客串的一个小配角。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演戏,是他演艺生涯的开始。饰演了一个因家庭琐事从学校逃学的好好学生。那场戏,他坐在出租车上也是发生了类似刚才的刮擦事故,只不过剧中是出租车撞上了赶路的摊车。
叶秋来清晰的记得,倒不是因为那部戏播出火热,连陈治宇都得到了不少关注,而是因为那场戏,她全程在场,她远远瞧着头一回站在摄影机下的青年陈治宇,带着一点青涩的畏惧从出租车上下来,画面又不自觉的重合到跟刚才从车后方走来的王英翕。
简直,如出一辙。
这种相似带着一点情感上的共鸣、悠远时光的怀念和雾里看花的迷惘,让她怦然又难耐的想要去亲近。良久的静默后,叶秋来蓦然开口:“小翕啊,你觉得阿姨怎么样?”
“......哈?”王英翕点了下刹车,心里第一反应是:刚刚的表现难不成给了叶阿姨有依靠的感觉,想要认了我当女儿吧,完了,这可真是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啊。
叶秋来瞥到她慌张的样子,回神反应过来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噢,不是。阿姨是想问,你觉得我家小宇怎么样?”
王英翕视线一瞥,两人目光猝不及防撞上彼此,她话到嗓子眼突然有些拿不准“地下”这次词的范围,遂不动声色地又移开了眼,“其实,我是他的老粉丝了,在我眼中他当然是很好的、最好的。”
叶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点什么,舒心地窝进座椅靠背,意味深长地说:“小宇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最终晚饭还是去了叶秋来推荐的那家馆子,因为她说那家炒肝儿陈治宇从小就爱吃,王英翕很没骨气的被说服了。分别之际,她们特别幸运占到的旧小区稀缺车位特别不幸运的被两辆车横着堵住了,叶秋来瞧着怎么也打不通车主电话的王英翕,转头又邀她上楼去坐坐,说家里有一些她年轻时热爱写作的手稿和一些陈治宇年少成长时保留下来的回忆......
二十分钟后,王英翕捧着一杯温水,绕着电视机周边的整面书柜细致观看陈治宇学生时期的生活照,侧耳听到叶秋匆匆从房间走出来的脚步,她迅速抬起头,心虚地看向上一排的藏书。“叶阿姨,你们家藏书可真多啊。”
叶秋来抱着纸箱往茶几上一放:“我是做图书出版的嘛。对了小翕,你说你投稿的那本书刊是不是我们成洲出版的啊?我这有很多书刊的合订版呢,能找给我看看么?”
“呵呵,”王英翕摸着鼻子走过去,一眼看到满满一大箱书中熟悉的书名,瞬间觉得有些羞涩难当,“我写得很一般啦,不是什么值得一读的文章,叶阿姨还是别看了吧。”
叶秋来并不勉强,拿出边上夹得厚厚的一个笔记本,翻开了给王英翕看,“其实写作的本质不过就是记录,我年轻的时候写过一些随笔,也有过像你这样羞于回顾的心理,后来我结识了一些作家,又干起了编辑,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她翻到一页改动颇多,页面杂乱的稿子,“你看,这是零一年我初为人母,对孩子教育的一些思考,删删改改其实是我和小宇他爸啊,在观念上有不合。我通过这些文字能看到我岁月的痕迹,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王英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叶秋来垂眸,把笔记本放回去,拿了另一本书起来。是本散文集,作者那行写着“秋来”,王英翕目光闪烁了一下,只听她说:“我很早以前还出过书呢,不过就这一本。我那时年轻,思维发散活跃,创作热情特别高涨,加上我又没有工作,就勤于笔耕写了很多随笔。现在来看,真是好在我当时没有执着于写作啊。“
王英翕盯着她随意翻动的书本,愣愣伸出了手,“我、我能看看么?”
“嗯,好。”叶秋来把书递给她。
旧书有些年头了,纸张卷起了边,泛着陈旧的黄色。王英翕翻开散文集,入目的序言长长写了两页纸,没有署上撰写人,只是突兀的以一句诗结了尾。
“一夜鬓花霜满树,闲来只等春风渡。”
王英翕轻轻一抬眼,看着叶秋来,“这是别人帮你写的序。”
这是一个陈述句,叶秋来立刻就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这是当时找我出书的人帮忙写的。”
这下轮到王英翕震惊了,“你是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