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龟一族高居云海之巅,性格温顺、防御极强,向来与地上的生灵无甚纠葛,这几年才因为长途飞行贸易而与人族交流多了些,但也仅限于此了,若说关系好,是绝不可能的。
因此,搭载焦文思与虞襄的这一只云龟坚决不肯插手人族与魔族的争斗,只将两人送到了拒北城外一百里处,便怎么也不肯再进一步了。
像是生怕两人不肯,巨大的云龟还摆动着短短的前肢,操控着身边厚实的云朵聚集起来,托起了头侧那个漆成正红色的“收款箱”,示意两人自取补偿。
对方都摆出了这样一副坚决的态度,焦文思自然不好再逼迫。
“麻烦您了,”他提高了声音,好让云龟听见,“请将我二人在前面那片林子里放下吧。”
虞襄斜斜靠在他身上,一副任凭文思哥哥做主的样子。
云龟用双眼丈量了一下那林子的距离,挑剔地咂摸几下嘴巴,坚硬的喙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行吧。”他有些不满意,但毕竟收了这两个小年轻一笔巨款呢,真要叫他退钱还是肉疼的,不如满足一下这个无礼的小要求吧。
闷声闷气的话语声顺着风与云传过来:“坐稳了!”
身下的云龟开始缩水,原本小山似的庞大身躯一点一点缩小,很快就成了普通房舍一般大小。
“那儿!拜托了!”
“噗。”云龟拿鼻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朝着焦文思指的方向降落,很快就落在一处林中空地。
“实在抱歉,”云龟把他们放下去,粗声粗气,“再往前就是魔族的封锁线了。那群家伙就是疯狗,死咬猎物、不撕块肥肉下来绝不松口的。我可不想招惹这群豺狼。”
它划动两下前肢,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记忆,皮肤厚实粗糙的细长脖子畏惧地缩了缩,大大的、湿润的黑眼睛眯起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一任魔君入主魔都后,他们就更不要命了。瞧瞧,瞧瞧……”
它费力地转过身,小山一般庞大的身躯虽然已经控制着缩小了许多,却仍有三四匹灵马绑成一团的大小,怎么也称不上袖珍可爱。
做出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周围的几颗常青树的树干便被轻而易举地撞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咚地一下倒在地面上。沉积的尘土瞬间被激起,土黄色的细小烟尘弥散到空气中,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好在虞襄与焦文思都是修仙者,倒也不至于像个凡人似的狼狈咳嗽。
虞襄在焦文思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不耐暴躁,随手捋了捋花费整个大清早来精心打理的鬓发,拨去上面落下的一层尘土。
抬起头,就又是那张笑意盈盈的芙蓉美人面,温温柔柔地帮着焦文思拍去身上的尘土,眼神成了全然的喜悦满足。
焦文思心里挂念着拒北城一事,倒也没有怎么抗拒虞襄亲密得有些过分的行为,只是乖乖站在原地,伸展开双手,任由虞襄在他衣衫上捣鼓,自己嘴上急切地追问云龟。
“哦……瞧!瞧这个!”灵龟同样不耐烦地扫了扫飞舞的尘土,微微翘起了后肢,往两人面前蹬了蹬。
上面有一道极长极宽的疤痕。
扭曲的黄白色伤痕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一点新生皮肉的浅淡痕迹,歪歪扭扭地爬行在粗糙厚实的腿部皮肤上,如同某种顽固的寄生生物,丑陋狰狞。
云龟虽然性情温顺、久住云海,与地上的生灵缺少交集,但同样也是以超高防御力而闻名的种族。哪怕是人族修士,也很难真正伤到他们。
那个魔族能在这个种族身上留下如此深刻的一道伤疤,破坏力可想而知。
就是不知道,魔族的整体实力究竟如何了。
云龟没有得到回应,在原地跺跺脚,又是嘟囔着抱怨了好一阵,这才与两人告别,踏上云海离去。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做耽搁。
二人收拾心绪,立刻闷头赶路。
两人都是金丹修士,脚程足够快,全力奔袭之下,他们很快撞见了路上第一个魔族守卫。
“小心。”焦文思先用神识给落后一步的虞襄传递了这个消息,这才隐匿身形,默默观察起地上这个新奇的怪物来。
他在一棵高大笔直的灵树上落下,脚步轻得像北境滑翔捕食的雪枭,只有空气中极轻微的一丝波动可以暴露其存在。
甫一落下,连这仅剩的一点踪迹也消失不见。
多亏了焦静水对他的训练,这儿的环境又是他最熟悉的生长之地,焦文思的隐匿之术可谓是炉火纯青。身体树干贴合在一起,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几分钟才飞快地眨动一下。呼吸与心跳都被降到最低,隐隐贴合上灵植与天地的沟通,吐纳之间,存在感几乎为零。
若是此刻换个此道中懂些门道的来,恐怕都要拊掌惊叹,感慨于这精妙的身法了。
然而,跟在焦文思后面的虞襄却不大看得出门道。
毕竟,他从前走的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魔君路子,生就强健悍勇的体魄与得天独厚的天赋,从不需要仰赖奇技淫巧,也不屑于走这些隐匿身法的路子。
只要他想,他立时便能用冷铁与热血冲刷一整片魔域。
进入了修真界,偏又托生在南边。南人注重咒符灵术,认为这才是修真者该钻研的道法。不仅如此,北地那种苦练体术身法的路子,还会被一些高门士族鄙夷斥责为蛮人之举。
成了如今这个凤仪坊大小姐,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坊主自然也不舍得他去学这种南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因而,虽然两世都是世间难得、惊才绝艳的人物,虞襄还是不明白焦文思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瞬息之间,对方的气息便完全消失。
哪怕已经知道对方就在那儿,睁眼细细去看那树干,用灵力去一寸一寸地探知,也很难察觉异常。
他在心中好生夸赞了一番自家未来道侣,一张漂亮的小脸都激动得泛起红晕。
夸够了,他低头去看地上那低等魔族。
“嘶。”低低抽了一口气,虞襄飞快收回了瞥向地上魔族的眼神,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嫌恶。他并没有完全拿回曾经的记忆,还真不知道低等魔族都能长成什么千奇百怪的恶心样子。
幸而地上这魔族修为不足,只是个最外层巡逻的小喽喽,倒也没有发觉这可疑的声响。
事实上,在外围巡视的低等魔族长相千奇百怪,完全突破了人族修士的认知极限。
地上这一个,长相还保留着人族大致的轮廓,有着细长的四肢和光溜溜的躯干,身上只围了块灰不溜秋的布料,瞧着油腻腻脏兮兮的。
细细的脖颈上则插着一个硕大的、圆溜溜的大脑袋。
那脑袋实在大得夸张,甚至让人怀疑这魔族的下一个转身,细瘦如麻杆木棍的脖子就会不堪重负,啪地折断。
要知道,越高级的魔族,长得便越接近人族、越貌美、越能蛊惑人心。反之,越低级,长得越怪异。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虽然畸形扭曲,但毕竟有个人样,只当长得丑了些,也不至于让虞襄失态。
然而,这家伙的皮肤却像是某种软体爬行动物。
哪怕是生长在北境、从小见过不少魔族的焦文思,也被吓地乱了几息吐纳。
他冲身后的虞襄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这才回过头来,继续观察地上这奇异的低阶魔族。
对方有着鼻涕虫一样的皮肤,暗黄色打底,其上有着重重叠叠的棕黑色纹路,突出皮肤表面,形成排列整齐的疙瘩。
在天光下,皮肤内的血肉呈现不规则的涌动状态,像是一坨粗黑软皮囫囵包裹了一滩搅拌过的肉泥,便随意地捏成了现在这个粗糙的形状。
更糟糕的是,皮肤上还糊满了半透明的液体,靠近身体内侧的那部分凝固了些,形成了厚厚的白壁,外侧则随着主人的走动摇摇晃晃,时不时掉落在草坪上,黏黏糊糊地罩住地面上的植物。
粘液尤其在肘部、颈部、手腕等部位蓄积,凝出一个个不规则的乳白色结节,打眼一瞧,真的非常糟糕。
“动手?”焦文思给虞襄神识传音。
这明显是一只外围的低等魔族,俘获难度低,或许可以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也好为后续的行动做个准备。
虞襄心领神会,轻轻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他抬起手来。
这一路上,虞襄还是着了女装,此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平举在半空中,指甲上的丹蔻艳丽夺目,衬着手心那灼灼燃烧的凤凰火,白与红的对比鲜明,有种近乎于惊心动魄的美丽。
手心火焰呈现耀眼的金红色,一脱手便四散而出,化作无数小小的金色火苗,笼罩起了这一片区域。
结界已成。
怪物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太晚了。
霜花飞过,如同最温柔的一场少年梦境,又或是沧州大地上的一阵极烈的过境寒风,在视野里闪过,便降下死亡的冰冷预兆。
山雪已出。
是最快的一抹天光,最轻的一朵霜花。
它精致美丽,柔弱无力,却有着最锋利的棱角,亘古不变的寒冷。
魔族的四肢被冰冻。霜花不过是落在他的指尖,却立刻沿着那恶心粘腻的皮肤攀爬延伸,结成了厚厚的冰层。极致的寒意顺着骨肉刺入,肆无忌惮地切割内里的皮肉,带来可怖的痛苦。
尖锐的惨叫在焦文思落地后响起。
不过,虞襄的结界隔音能力可不错。
两人落在这个可怜的底层魔族面前,细细打量对方。
“你、你们是谁!”地上的小怪物瑟瑟发抖,强忍着痛苦喊出这么一句话,倒显得焦文思他们才是反派了。
“我问你,”焦文思自顾自问,“魔族已然攻破拒北城了么?”
鼻涕虫魔族不说话,只急促地喘息,呼出的气息凝结成淡淡的白雾。
“说!”
焦文思没有什么耐心。
拒北城失联已经有三日之久,谁也不知道魔族到底派出多少兵力,城中内乱又如何处理了,万一城主一派占据上风……
焦文思打了个哆嗦,和小狗似的甩甩脑袋,把种种可怕的猜想甩出去。
他进一步驱动山雪,让那魔族身上的冰雪继续生长,锋利的冰晶需要延展的空间,自然只能向下扎根,更深地刺入魔族粘腻的皮肉中。
“说!快说!”焦文思的语气带上了焦躁。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瘦小的魔族自然有一套生存之道。它们惯会向强者卑躬屈膝,用微不足道的所谓尊严换取一线生机,而审时度势在这一过程中就显得格外重要。
这两个人类修士虽然看着年轻鲜嫩,但修为扎实、出手狠辣,一定不是自己可以抵挡的存在,倒不如老实些,说了也罢。
电光火石间,低等魔族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立刻放弃挣扎,张嘴想说什么:“拒北……”
不详的气息一闪而过,如同深海灵兽在水面上露出一点背鳍,下一刻便隐没。
虞襄察觉到不对劲,试图阻止,却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瞧着这低等魔族自绝生路。
这一口气还未吐出一半,它就断绝了气息。
血咒诡异而阴冷的气息蒸腾而起,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背叛者的生命。
焦文思低低地骂了一句,不顾系统在神识里护犊子一般的高声阻拦,直接拿山雪戳进了那鼻涕虫魔族稀巴烂的脑壳里,臭着脸拿刀尖翻找一通。
虞襄担忧地瞧了他一眼,只默默站到他身后,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揪住焦文思的衣摆。
山雪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安静如鸡。
很快,焦文思挑起一块碎肉,扔到了旁边的草地上。那块肉在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白色胶状质地,看起来像是凝固了的AB胶,扔在地上时,还颇有弹性地跳动了几下。
肉的最内侧,是一个发出隐约红光的小小印子。
这玩意儿两人在温湖身上见过类似的,是魔族特有的控制手段。
“怎会如此,”虞襄对符咒灵术浸淫颇多,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劲,
“这血咒,看起来和温湖身上那个不同,倒是隐蔽了许多。这手法,不像是魔族中人的手笔,倒、倒像是……”
人族修士。
虞襄噤声。
看来,魔族对人族的渗透,比他们想象地更深、更紧密。
焦文思握紧了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