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姐，”焦文思想了想，“原先的城主如今正在何处？”

这城主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好歹也是南边极有出身的大族子弟。把他好好握在手中，南边那群家伙也不会随意放弃拒北城。

六出皱了皱英挺的眉，语气不屑：“那家伙已被徐先生废除修为，现下正囚禁在城中地牢。”

她虽然厌恶这个南边来的城主，但也明白其中关窍，知道留活口的重要性。回去查看了一番徐浩然的情况，便起身引着焦文思与虞襄前往城主府下的地牢。

外头天色昏暗，风雪渐起，铁灰色的压抑穹顶之下，刀子一般凌冽的北风夹杂着冻得梆硬的雪籽，一股脑地吹过来，劈头盖脸地打在行人脸上身上。

北境地势平坦，气候严寒，此地百姓不得不聚居抱团，以抵抗冬季极端恶劣的环境。因此这里的建筑大多整齐方正、形式统一，其间留下一定的空隙，来保证本就稀缺的光照。

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又是在这样的天气，实在是与南地截然不同的感受。

虞襄紧紧跟在焦文思身后。

三人顶着风雪，走了约摸一刻钟，这才隐约瞧见了城主府高大古朴的外墙。

“六出姐！”

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音色嘹亮高亢，如同利刃刺破风雪，活泼的小鸟儿似的，直直地落在几人身前。

六出不苟言笑的脸上现出几分笑意。

不待她开口，一个大红色的身影便颠颠地跑了过来。这样正的颜色实在显眼，放在这天地一片苍茫的灰色环境中，更是出色极了。

红色人影穿过重重风雪，跑到几人面前站定了，拿一双机灵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虞襄与焦文思，随即跑跳着躲在六出身后，只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来，动作顽皮可爱，并不惹人反感。

焦文思冲对方笑了笑。

“周小毛，你还记得我吗？”

虞襄挑眉，打眼瞧了瞧这位曾经给焦文思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男孩。

对方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罩着一件正红色带印花的大棉袄，下面一条深灰色厚裤子。虽然这身穿着略显臃肿，但仍能明显看出来，他的身材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伶仃。

一张微黑的小脸上五官清秀圆钝，只一双大眼睛格外出挑，又黑又亮，湿润润的，简直像会说话一般，眸子一转便是几百个捉弄人的鬼点子，又招人恼又让人爱。

一般的姑娘家还没有这么出色的眼睛呢！

是个机灵淘气的小男孩。

虞襄收回视线，继续盯着焦文思黑黑的发顶。

周小毛闻言挠了挠后脑勺，从六出身后走出来，一笑便露出两颗白白的大板牙：

“当然记得啦！您是焦少堡主嘛，还赏赐过我呢。您俩是要去地牢，是不是？请跟我来吧，我是地牢的守卫呢。”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可以当守卫么？虽说袁城主已经被废除修为，与普通凡人无异，但这未免过于轻率了些吧？

城里真就缺人到这个地步？

敏锐地察觉到焦文思脸上的微妙神情，周小毛笑呵呵地补充：“放心吧，城主已经被徐先生困死了，只是找个机灵些的人看着他，不要让他轻易死了。”

六出在一旁补充：“那家伙现在已经半疯了，整日里只会缩在墙角说些胡话，翻不起什么风浪。找小毛看着，倒是为了别让他自个儿寻死。”

既然两人已经解释了，焦文思也就将此事放下不提，带着虞襄跟了上去。

六出还要负责巡查护城阵法，将两人送到这里，便匆匆别过。银白色的铠甲消失在无尽的风雪中。

三人进入城主府。

这儿看着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甫一开门，外面的风雪卷进来，原本积下的满满一层灰尘便倏地飞扬起来。

虞襄施了个简单的清洁咒术。

周小毛等两人进来了，便费力地合上大门，随即在墙边快速搓着麻木的手臂，拢起冻得跟腌过的红萝卜似的双手，往掌心猛地哈了几口热气，又在地上四处跳了跳、用力跺跺脚，让冻僵的躯体快速恢复知觉。

他一张小脸也冻得红彤彤的，鼓鼓的脸颊上有细微皴裂的痕迹，沟沟壑壑地爬行在微黑的皮肤上。

“呼！”周小毛使劲搓了搓冻僵的、快要失去知觉的红脸颊。

“快随我来吧，”他笑嘻嘻地，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可快活了，“外面这坏天气可真要人命，是不是？”

不等两人回答，他先往地牢走去。

焦文思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是个机灵的，作看守倒也合适。他在前方引路时，简直和滑不溜秋的泥鳅似的，熟稔地打开一道一道暗门，显然对此处的布局构造牢记于心。

哪怕修真界的孩子普遍早熟，这个小男孩也是难得的聪慧了。

在转过第四个拐角时，周小毛停下步子。

这是个不起眼的偏房，窗户开得低矮，周围建筑又高，使得本就昏暗的光线更是透不进来，一合上门，屋内便像是夜里一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呐。”周小毛捣鼓一番，把墙上的火把点燃了，就着光线给两人指了指。

指尖所对的地面上，赫然是一道小小的暗门。

“你们进去吧，我给你们看着！放心！”

他咧嘴笑着，那股子机灵劲儿格外招人。

焦文思冲他点点头表示感谢，便拉着虞襄下去了。这地牢他以前也来过，倒也不算陌生。

一段狭窄的阶梯后，便是一间小小的暗室。

室内阴寒潮湿，比外面还要冷几分，只有墙上一个小小的火把用以照明。这里面关押着的，便是原本的拒北城城主，袁承志。

不过，比起上一次见面，曾经衣冠楚楚的袁城主现在可就要狼狈多了。周小毛显然并不打算给他提供多么好的生活条件，只扔了一条黑毯子了事。

要不是修真者天生身体健壮，哪怕被废修为、也不能同一般凡人相比较，恐怕这位城主可活不到现在。

焦文思有些唏嘘。

里面，听见了铁栏杆外的细微动静，蜷缩在墙角的袁承志敏感地抬起脑袋，像是某种生长在阴暗地沟里的夜行生物，隔着蓬乱干枯的头发，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便直直打量过来。

那双混浊的眼睛里仍然带着一丝清醒的高傲与精明。

袁承志笑出声。

许是很久不曾开口说话了，袁承志的嗓音嘶哑难听，声带像是被黏连在一起、然后硬生生撕开，每一个音节吐露出来，都显得尖锐而怪异。

“好久不见了。您怎么会在这里呢，焦少堡主？来送死的么？来和拒北城一起死的么？”

焦文思皱了皱眉毛，站在了虞襄的身边。六出说的没错，袁承志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袁承志没去注意对方的反应，只自顾自地撑着地面坐直了，后背倚靠在冷硬的墙面上，一双黑漆漆脏兮兮的大手随意拢了拢身上的黑毯子，也不顾那毯子上酸臭的气味。

“您可是北静安堡的少堡主呢，难道不知道，拒北城注定要被魔族攻下么？”

语调嘲讽，眼睛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幸灾乐祸。

“不，只要撑到增援，就能赢。”焦文思顶着对方嘲讽的视线。

袁城主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震得黑色墙面上的灰尘土石都窸窸窣窣地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抹烟尘。

焦文思不明白，这曾经人模人样的家伙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

虽说当年焦静水是向南地妥协了，才同意让一个南边的修士来当拒北城的城主，但在此之前，她也是仔细审阅过对方提供的人选的。

这袁承志虽然确实有些尖酸刻薄的小毛病，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么疯啊。

袁承志突然止住大笑，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两人，喃喃自语：

“城中还有多少活人，你们清楚么？魔族每晚都想猫捉老鼠一般闯进来捕杀，你们根本护不住那些凡人！拒北城注定要破！你们护不住的！你们护不住！

不想一起和这座城死掉的话，就快走吧！快走啊，走吧！”

接下来，不管焦文思如何询问，袁承志都不肯回答了，只蜷缩在墙角，哆哆嗦嗦、翻来覆去地说着“快走”。

虞襄扶住焦文思的肩膀：“算了吧，这人瞧着已经神智不清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大手炽热有力，一把便罩住了焦文思更加细瘦的肩膀，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传递过去，驱散了这阴冷地室渗入骨头缝儿里的绵绵寒意。

焦文思叹了口气。

这袁承志落得如今这副样子，也是令人心酸。

他还记得自己及冠之礼时，北境修者前来祝贺，此人便站在最前方，姿态高傲、不可一世，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也得罪了不少人。

那时瞧着，也不是那么懦弱的人呐。

怎么偏偏对上魔族，便如缩头乌龟一般，还未抵抗到底，便认定拒北城不敌而试图投降呢！

既然袁承志不肯多说，两人也就不再多待，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