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鸿先是听见了声音。
隐隐绰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栎族的语言。
有人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岑雪鸿艰难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重新看见了世界。
大片大片的赤红和金色,在眼前渐渐清晰,拼凑出一间用绸缎和金玉堆砌的房间。
越翎呢?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跑向争执传来的方向。前厅中,三人只顾着说话,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
玄衣的高挑女子忽然发难,把越翎按得跪伏在地上,手中利刺寒光凛凛。站在阶上凤冠霞帔的贵主,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切。
岑雪鸿心里一急,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却也拼着一口气,提起剑赶去:
“放开他。”
仅凭姿态,岑雪鸿也分得清谁是主谁是仆。
她长剑出鞘,直指迦珠,一双清亮的眼睛却望着阶上的古莩塔·漓音,不卑不亢,全无惧色。
好胆识。
不论她受谁的指使,如此勇敢决然,倒是世间女子之所罕见。想到这里,古莩塔·漓音望向岑雪鸿的眼神中,颇有一丝欣赏。
阶下二人,亦心思各异。
迦珠暗忖:剑是好剑,身法也是好身法,只可惜书生气有余,而杀伐之意不足。
那手还在微微颤抖。
以迦珠的武功,瞬息之间便可扭转局势。她现下没有动作,只不过是在等待古莩塔·漓音的指示。
越翎:“……”
越翎心中则更五味杂陈。
他默默抱怨道:你好好昏迷着不行吗?为什么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突然醒来!
局势已经十分复杂,岑雪鸿这一掺和,更无异于抱薪救火。
越翎不想暴露岑雪鸿与洛思琅之间存在联系。
一旦岑雪鸿卷入他们共谋的和亲之事,她必然会被古莩塔家族控制,再想去找什么花啊鸟啊蝴蝶的,就不可能了。就连知道核心计划的越翎自己,都还在被刺客惦记着。
越翎又想知道,岑雪鸿远赴分野,究竟真如她所说,只为这一部书稿?还是说一切都是幌子,她是受洛思琅派遣深入我方的一颗棋子?
这其实是一个谬论。
若她不是洛思琅的棋子,那还能和洛思琅有什么关系?总不可能是他的妻子吧?
可不知为何,即使清楚她的身份不纯,越翎就是不愿意把她交出去。
那样孤立无援,站在风雨里忍住泪意的岑雪鸿,见过一次就够了,实在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两头糊弄,一边想办法向古莩塔·漓音解释,一边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岑雪鸿圈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不让她影响分野贵族们的计划。
……真麻烦啊。
在职场上心软,就得自己受苦。
越翎深深理解了这句话。
这下岑雪鸿付给他的五百两报酬,算是物有所值了。
电光火石间,越翎深吸一口气,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但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既然他不说,我便直接问你吧。”
古莩塔·漓音的中洲话标准流畅,如敲击钟鼓的乐音。
她缓缓走到岑雪鸿面前,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浓如翡翠,似乎要将她深深望穿。
“你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好终极。
岑雪鸿一下子被她问住了。
岑将军的孙女,先太傅的外孙女。
前太子的太子妃,又差点成为祈王的王妃。
哪一个是她?
哪一个都不是她。
岑雪鸿会错了意,殊不知此刻自己迟疑的时间越长,她在古莩塔·漓音心中的嫌疑就越大。
不能再让她们聊了。
越翎咬咬牙,用栎语对古莩塔·漓音说:
“她是我的妻子。”
岑雪鸿茫然:“?”
除了听不懂的岑雪鸿,古莩塔·漓音与迦珠二人,皆是深深震惊,愣在原地。
越翎抓住迦珠分神的时机,一肘击向她的手腕。
接着,越翎以一个尽量帅气的姿势站起来,拍了拍袖上不存在的尘土。
“我在朝鹿城执行家主的任务的时候认识了她,想与她成亲,所以带她回分野,让我妹妹见一见嫂子。‘六重天’不会不准我成亲吧?”越翎越编越顺畅,“至于洛思琅的那一个问题,我问的是,前太子的暴毙与谁有关。”
“……胡扯吧。”迦珠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目光呆滞地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老婆?你这样的抠门鬼,也不会花一百两去问前太子的死因。”
“就事论事,不要攻击我的人格。”越翎随口说,“我们本不需要前太子的性命,是洛思琅在得势之后自行将他除掉,足以见他阴险狠毒,不得不防。”
迦珠看向古莩塔·漓音,那意思是:您相信吗?
古莩塔·漓音眼中也有怀疑,忽然又想到之前在船舱上,二人彼此依靠、交颈厮磨的模样。
除了他的孪生妹妹弥沙,还从未见越翎为谁那样焦急过。
越翎怎么会给她们细想的时间,一把揽住岑雪鸿,顺水推舟地说:“她还病着,我就先带她去休息了。天亮之后,我们就启程去分野。”
最后这句可以让岑雪鸿听懂,他特意又换回了中洲话。
岑雪鸿还茫然着,越翎扳着她的肩膀,半推半抱地带她离开了御舱。
走出一段距离,越翎才松一口气。
二人站在船艏楼上,此处可以看见远方成群的舰队,巨轮上的灯火连缀成片,照亮了漆黑无垠的瀛海。
“我……”
岑雪鸿刚想说话,就被越翎阻止了。
“答应我一件事。”
越翎疲惫不堪,已经不想再为谎话编造又一个谎话,只说:“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问我刚刚和她们说了什么。”
“好,”岑雪鸿点点头,“但我刚刚是想问,我们这是在船上吗?”
越翎才想起来,那会儿她既看不见也听不见,竟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病得摇摇欲坠,也还是提着剑赶来救他。
“是。”越翎眼底晦暗,“在瀛海的船上。”
暴风雨已经停歇,空阔无际的海上,悬着一弯细如柳叶的蛾眉月。
此刻能渡过瀛海的,只有一个人的舰队。
原来刚刚见到的人,是古莩塔·漓音,即将要嫁给洛思琅的人。
岑雪鸿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洛思琅曾经给了岑雪鸿选择。
那古莩塔·漓音呢?她有没有得选择?
岑雪鸿望向海上月,越翎立在阴影中,凝视着她月下的侧脸。
此刻天地静默,舟中温柔,二人却各怀心思,彼此不能相通。
……
御舱内。
迦珠终于回过味来:“那小子根本就不对劲。”
古莩塔·漓音用铜匙轻轻拨弄莲花炉中安息香的灰烬,半晌才静静道:“无妨。”
“去给他们安排休息的地方,天亮之前,遣船把他们送去分野。”古莩塔·漓音从镜奁中取出一样东西,“把我的鸢令给他们,便可畅通无阻。”
那鸢令是祐姬身份的象征,由乌檀木雕刻。正面用栎文刻着古莩塔·漓音的名字,反面则用火鎏金镀出一株盛开的鸢羽花。她的比十二家贵族使用的六瓣鸢羽花纹规格更高一级,足有十二瓣,通常为王后和王女所使用。
迦珠不解问道:“为什么?”
“越翎刚刚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古莩塔·漓音语气淡淡,“只要弥沙还在,他就不会背叛父亲。”
“另找人传信回家,告诉父亲,雎神殿前侍奉的圣女换届在即,古莩塔家族亦可图之。”
迦珠接过鸢令的动作一顿:“可是……苏赫刹那家族的霄姬已经确定参与圣女选拔了,我们哪有可以与她为竞的资格?”
古莩塔·漓音缓缓道:“弥沙。”
迦珠沉默得更为长久。
半晌,她才说:“越翎会恨死家主和您的。”
“从他和弥沙诞生在古莩塔家族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恨了。”古莩塔·漓音叹一口气,“不过是多恨一些,和少恨一些的区别罢了。”
……
“我们只是定亲,还未成亲,”越翎用栎语说,“直接把我们放在同一间房间里不太好吧。”
迦珠焉坏地笑道:“有就不错了,这船上本就没有留你们的位置。”
越翎还想与她争执,又怕多说几句叫岑雪鸿瞧出端倪,只得放弃:“行了行了,你滚吧。”
迦珠把鸢令给越翎,岑雪鸿顺手替他接过。
“漓音大人的信物,收好。”迦珠向岑雪鸿抛出一个飞吻,改用中洲话说,“休息吧,晚安。”
岑雪鸿笑道:“谢谢,也祝你晚安。”
越翎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乐什么。”
“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牵绊我——”迦珠快乐地挥挥手,“至于你,越翎,你就是牵绊太多了,要照顾的太多了。”
越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
迦珠的眼神落在越翎身后的岑雪鸿身上。岑雪鸿没有继续听他们说话,而是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看那一枚鸢令。
待迦珠走后,越翎抱着一条被子铺在地上,把床让给岑雪鸿。
接着,他拖来一扇屏风,隔在二人之间。
“看什么呢?”越翎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在烧,早点休息吧。”
岑雪鸿指着鸢令说:“这是鸢羽花。我见过记载。”
越翎说:“睡觉。”
岑雪鸿:“普通的鸢羽花只有四瓣,这是十二瓣的……”
越翎说:“睡觉。”
岑雪鸿:“书稿中缺的,是一种二十四瓣的鸢羽花。你见过吗?它生长在哪里?”
越翎:“……”
越翎已经没了脾气。
“二十四瓣鸢羽花,是传说中雎神座下的花。据说二十四瓣的鸢羽花生长在寂寞塔中,除了被选为侍奉雎神的圣女,没有人可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