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岑雪鸿与越翎在屋顶上聊天,大概为了避免尴尬,岑雪鸿回房间之后,越翎又隔了好一会儿,等着岑雪鸿睡熟了之后,才进去睡觉。所以翌日清晨,岑雪鸿醒得也比他早,见他还在睡,也没叫他,出去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去帮着院里的彩岳大娘做饭了。
彩岳大娘一见岑雪鸿那架势,就知道她不会做饭,估计是朝鹿城里的高门大小姐。不过也难得有这份不肯白吃白住的心,便随便派了些简单的活儿给她,让她淘洗糯米,装到一只一只的竹筒里。
岑雪鸿用襻膊把衣袖挽起,搬了个竹马扎就坐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装着糯米。
盛夏的千水寨,清晨还很凉爽。穿过赤水河的风,带着苍筠竹的清香扑在人面上,曙光熹微,白脸僧面猴在雨林间荡来荡去,惊起一层又一层的飞鸟。
“先吃点东西吧,”彩岳大娘正在烧火煮汤,从蒸笼上拿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给岑雪鸿,“我夫君出门打渔去了,这原是给他带在路上吃的,还剩了几个。”
岑雪鸿接过一看,是一种用竹叶包着蒸的糍粑。她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竹叶的清香。
“谢谢大娘。”岑雪鸿笑着说。
彩岳大娘望着她,仿佛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笑意。
彩岳大娘勤劳、豪爽,壮实而黝黑,就像中洲传说中,守护世间所有新生儿的大地母神,岚山娘娘。她和裴映慈一点儿也不一样,可是当她笑着望着岑雪鸿的时候,还是令岑雪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羽儿和莎莎这俩双胞胎兄妹也醒来了,在院子里围着岑雪鸿跑来跑去,打打闹闹,仿佛甚是喜欢这位漂亮沉静的大姐姐。彩岳大娘让他们别妨碍岑雪鸿,去旁边玩去,岑雪鸿就笑笑:“不打紧的。”
她没有弟妹,外祖父获罪之后,母家就只剩了外祖母和母亲自己;父亲又是一人来朝鹿城做质子,所以连堂表兄弟姐妹,她都不曾见过一个。
难得见到小孩儿,岑雪鸿原以为自己不善于与他们相处,却意外地融洽。
他们也能说一些中洲话,想来这对双胞胎虽然顽皮,彩岳大娘却好好地管教了。
莎莎乖乖趴在岑雪鸿的膝头,岑雪鸿想起以前父亲哄自己的方法,用竹叶叠了一只鹤给她玩。羽儿见了便不依了,吵着岑雪鸿他也要一个。
“双生子就是这样,哪怕其中一个给狗给咬了,另一个也要追着那条狗,让它也咬自己一口。”彩岳大娘无奈地说。
“好好好,”岑雪鸿就说,“姐姐也给羽儿叠一只。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莎莎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摇摇头。
“有点像赤水河边的红鹳,”她说,“但是又不一样。”
“这是仙鹤,生活在高原雪山的湖泊间,可以飞到云间上。”岑雪鸿说,“雪山,就是——”
她顿住了。
要怎样向这生在潮湿雨林间,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都在夏季中度过的小孩儿,解释雪是什么样的呢?
朝鹿城年年冬天都会落雪。
她也是在落着雪的时节中出生的。
她的父系血脉,更是发于北方的极寒之地,厚厚的雪原覆盖着朔洲近九成的土地。
原来离家足够远的时候,一片雪也能勾得人忽如其来地思乡。
“……雪,就是一种从天上落下的,白白的,冰冷的,晶莹的花。”岑雪鸿的话里带着三分寂寥,“落在地上,会把世间万物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可是如果捂在掌心里,很快就会融化。”
羽儿歪着头听了半晌:“想象不出来。”
“我知道了,”莎莎认真地说,“就和姐姐给人的感觉一样。”
……
越翎睡觉很轻,其实岑雪鸿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发觉了。但是他在船上的吊床里窝了十天半个月,难得能睡一张榻,虽然是地铺,也忍不住想赖一会儿。
之后听见院子里双胞胎小孩儿的打闹,他便知道再也睡不着了,还不如早点起床。
等越翎洗漱完走到院子里,才发觉自己是整个家里起得最晚的人,有如晴天霹雳。
虽然彩岳大娘和岑雪鸿都在干自己的活儿,没有说他。羽儿和莎莎也一人拿着一只竹叶编的仙鹤在玩,可越翎仍然感到无地自容。
他凑到岑雪鸿身边,看见她竟然在淘洗糯米,忙说:“你哪里会干这些!”说着便伸手去抢。
“我哪里就不会了?”岑雪鸿把他拍开,“别抢我的活儿!”
越翎:“哦哦。”
越翎恨不得在院子里掘地三尺,立即找出一份他能干的活儿。岑雪鸿在认真淘米,小孩儿们有竹叶鹤玩,也不理他。
彩岳大娘看见他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只觉好笑,便故意说了一句:“啊呀,柴好像有些不够了。”
其实家家户户的柴,必是一摞一摞地码好了堆在屋檐下,哪有等到烧火的时候,才发现柴不够的?
越翎如蒙大赦:“我去砍!”
“行,让那俩小家伙带你去树林里吧,他们熟悉。”彩岳大娘招呼一声,“你们别玩了,带这位大哥哥去,顺便采些野果回来。”
羽儿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拿着竹叶鹤,走到越翎面前。
“走吧,睡懒觉的大哥哥。”
越翎:“……”
越翎彻底碎了一地。
待他们走后,不一会儿岑雪鸿就把彩岳大娘分配的任务做完了。她搬着竹马扎坐到彩岳大娘身边,彩岳大娘笑着摇摇头:“我可再没有能派给你的活儿了。”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您。”岑雪鸿说,“小时候,我娘做事,我也喜欢黏着她。”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想到来千水寨?”彩岳大娘问,“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想来找一种蝴蝶。”
岑雪鸿便把解五魈之毒的古药方中,记载着天女目闪蝶的事情告诉了她。
并说,根据卡罗纳卡兰家的医书上记载,大荒郡中,有一处蝴蝶之乡,所以她便来这里找一找。
“天女目闪蝶的翅膀上有眼睛的图案,是为天女之目。取天女瞳中的闪烁鳞粉,可医眼疾。”岑雪鸿问,“彩岳大娘,你在千水寨居住经年,可曾听说过这样的蝴蝶?”
“你说的蝴蝶之乡,应该是蝴蝶谷。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去过蝴蝶谷中捕捉蝴蝶,放在琉璃瓶里,带去分野城。你说的闪蝶我知道,蝴蝶谷中有各色的闪蝶,其中有一种银色的月光闪蝶,当地的人们说,那种蝴蝶是月神的使者,翅膀上的辉光是月神的祝福,一只月光闪蝶便可在分野城卖至八百两。”
彩岳大娘想了想,又说:
“翅膀上有眼睛图案的蝴蝶,应该是‘重瞳蝶’。这种蝴蝶是有些禁忌的,因为在栎族的传说中,雎神的宿敌荒虺,也是重瞳。”
“闪蝶和重瞳蝶,都见过。但你想要找既有辉光,又有眼睛图案的‘目闪蝶’,连我也不知道了。”彩岳大娘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想要找这样的蝴蝶?”
岑雪鸿垂眸。
“为了救一个人的命。”
……
古莩塔·漓音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床头吊着的绯红帐幔。她稍微动了动,守在床边的迦珠立刻也醒了,扑过来,焦急地问:“殿下,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漓音在迦珠的搀扶下,支起身体倚在床头,便觉说不出话,只摆摆手。
迦珠忙倒了一盏茶给漓音递去。她刚抿了一口,只觉有一股甜腥从胸腔中直直涌到了喉头,被她和着苦涩的茶水给咽了回去。
迦珠接过茶盏,趴在床边仰头望着她,满脸的担心。
漓音神色淡淡,被拥在绯红的帐幔和锦衾中,整个人愈显得苍白。
这样的她,最先注意到的还是旁人。
漓音伸手擦了擦迦珠脸上的泪痕,才轻轻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打过了二更,已经夜深了。”迦珠说,“我日暮时分回来,才听他们说明月茶楼的事。说是洛思琅把您送回来的,还吩咐人照顾您好好休息,不要悲伤过度。”
漓音又问:“他派的人呢?”
迦珠不由得紧张起来:“都被我安排在房间外了。”
漓音颔首,便道:“把那封信拿来。”
迦珠点头,去书桌上取了信,又拿了一只琉璃灯盏。她放下帐幔,自己也跟着钻到了漓音的床上,与她挤在一起。
漓音拆开了信,古莩塔家主的字仍然是那寥寥几行:
“汝弟真衍已殁。莫悲,莫忘。”
迦珠转头去注意漓音的神色,漓音却面无表情,让迦珠拿着灯盏,她举着信,放在火上。
迦珠惊道:“怎么烧了!”
漓音示意她噤声。
在她的烘烤下,那双层金绫纸上,慢慢显露出另一行文字:
“分野城近有大乱,在外诸事小心。计划照旧,但设法拖延,等到‘六重天’重新与你接头,再行动。”
“如何拖延?”迦珠也看见了纸上的文字,忧心忡忡地问,“那天洛思琅不是还说吗,他们中洲的太后正病着,等着殿下与洛思琅的婚事为她冲喜。”
漓音没有说话,仔仔细细地把古莩塔家主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反复摩挲了一遍,才又把信放到火上,这次是真的任由跳跃的火舌吞噬了纸张。
她望着迦珠把灯盏中残余着的灰烬拨到熏笼中,若有所思。
“迦珠,”她用栎语轻声唤道,“拿一粒‘玉蝉丸’给我。”
迦珠明白了,从袖中摸出一个葫芦状的小药瓶,倒出几粒药丸在掌心里,拿了其中一粒青色的给她。
漓音就着冷茶,直接咽了。
很快,她就感到有一股难以名状之力,从身体里喷薄欲出。
漓音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溅在花团锦簇的被衾上,触目惊心。
迦珠配合地扑到床前,哀嚎一声:“殿下——!”
“来人!快来人啊!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