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信我啊?”璃沫一脸惊喜地问,“大家都不信。”
“信就信了,有什么好问。”墨迟嗓音冷淡,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根本不想与璃沫再产生交集。
他的意思璃沫很明白,总不能指望一件事就把从前所有事都盖过。在墨迟眼里,她还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自然能离多远就多远。
但即便如此,也没影响璃沫的好心情。
她翻手拿出一个泥娃娃,“我爹送我的大阿福,给你一个。”
墨迟视线在憨态可掬的男阿福上停了一瞬,移回去。少女泪痕未干,眸中却盛满明澈笑意,令萧瑟的深秋都明亮起来。
大阿福往前递了递,墨迟向后退了两步,退到树影里。叶缝间的破碎微光,在他好看的侧脸打下深浅暗影。
“男阿福你不要,那女阿福呢?”
墨迟懒怠地瞥了一眼,女阿福抱着一只鸡,眉眼弯弯的模样竟有点像璃沫。他心中轻哂,转身朝山下走去。
不喜欢吗?璃沫看向手里的大阿福,她可喜欢了。
她从出生就待在湖心岛,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湖心岛要用修为滋养,因此建的很小。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地方放杂物。她知道岛上每多一样东西,爹爹就得多耗费一些修为,因此什么都不要。
某次过生辰,得到两只大阿福,她高兴极了,给娃娃用泥巴做碗,花草做饭,早晚都不离身。
她还以为人人都喜欢大阿福。
璃沫把大阿福装在腰包里,望向一旁的水缸。半人高的水缸里面已经有一半水,但要完全装满还需上百回。
璃沫到主峰朝李庭慕要几张落水符。李庭慕以为她要练符术了,很痛快地答应,还问要热水冷水。
璃沫问:“有甜的吗?”
“甜的?”李庭慕一脸纳闷,“落水符只能变出无根之水。若想有河水的甘甜,除非用仙器挪动四方之水。但那种远距离取水的仙器,别说鹿门山,就是整个西洲都没有。”
“那爹给我写点热的,再写点凉的吧,多写点。”
“好。”李庭慕兴致勃勃地找笔,又找上好的符纸。女儿小时黏着他,大了反而远了。现在好不容易张口,别说写几张符,就是让他抄几箱佛经他都愿意。
片刻之后,璃沫拿着符纸,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凡间的修仙之术,在于修炼肺宫金气,再转入丹巢,最后结为金丹。有了金丹,就可凝结出源源不断的灵力,幻化成术法。
金丹之前还有练气和筑基两道坎。不是说练气期就不能凝结出灵力,而是凝出来没地方放。现用现挤,哪比得上别人存在金丹里方便。
原主不知道怎么跟她大伯学的,别说金丹了,连练气的功能都没开发出来。
天族本身就能拢聚天地灵气,无需打坐发功。就是这具身体资质一般,聚拢过来也吸收不了多少。
识海中,封闭的丹巢因缓缓注入的灵气打了个颤。但它很快就知道这是好东西,迫不及待将灵气吞进去。
璃沫感觉到丹巢充满了灵力,两指捏住落水符,将灵力注入进去。淡黄的符纸“啪”地轻响一声,空气裂开一道口。璃沫慌忙躲开,头顶“哗啦”浇下一股水。
水量也就一海碗吧。没办法,丹巢装不了多少灵力,不像金丹可以无限大。同样的符纸让渡劫期的修士用,可以淹没一座城。
璃沫回到水缸旁,墨迟还没回来,练剑的弟子早就散了,她抽出一张符纸,开始施法。
“哗啦”“哗啦”一碗又一碗的水落进缸里。看这情况,想装满八缸水纯属痴人说梦。
一厚叠符纸用完,水缸终于满了。
璃沫手臂一直举着酸得要死,手指也快痉挛。得想个办法,不然靠一张张符纸,有点费手也有点费爹。
墨迟背着箩筐缓慢地走回来。少年身形单薄,半人高的箩筐压在他肩膀上,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他轻垂着眼,汗水滚到睫毛上,眼角沾了一些,又咸又蛰。
鹿门山用水都是到山脚下的河边取,但是管杂事的李长老不让挑河水,让挑山泉。
山泉要绕更远的路。
这种折磨人的事早就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每个人都伸脚踩他一下,好似不这样做,就没有与魔族划清界限。
明明长着人的面孔,却不让他再做人了。
墨迟走到水缸前轻弯下腰,小心把箩筐卸下来。他正要拎起陶罐倒水,手猛然顿住,清凌凌的水面倒映着少年诧异的眼。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风穿过树梢的声音。
他用手点了点水尝,有一丝甜,但没有山泉干冽,更像被无根水稀释过的。是谁用落水符填满水缸?
少年脑海里冒出缀满合欢花的裙摆,但是下一瞬,花朵碎了粉末。
心里轻嗤,整个鹿门山都知道大小姐除了发脾气什么都不会,她哪里来的灵力催动符纸。
圆圆的水面被风吹起微弱涟漪,转瞬就平静如初。
*
璃沫吃过晚饭正要离开,王青桉把她叫住,指着一个大匣子笑着说,“这是一匣人偶,有男有女还有衣裳配饰,你拿去玩罢。明日不要再去修习了,修仙太苦,我们沫沫不做神仙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王青桉一脸怜爱地摸摸璃沫的头,但是那个往常得了好东西就一脸欢喜的小姑娘,如今却连匣子盖都不揭。
“修仙既然苦,娘怎么还让小妹去?我听说娘今天去爹的私库挑了一本仙诀送去给小妹了。学习用的东西,娘从来都不给我,给我的都是吃喝玩乐。”
王青桉心中一跳,飞快地瞟了一眼李庭慕,后者在书案前微微侧头听她们说话。她忙道:“还不是你吃不了苦。”
李庭慕正要点头赞同,就听璃沫笑着说,“娘一边拦着不让我学,一边说我吃不了苦。总跟人说我吃不了苦,时间长了,连我都快这么认为了。”
李庭慕微微一怔,好像真是这样,沫沫吃不了苦这句话,他不知道从青桉嘴里听到多少。久而久之,就连他都认为女儿不求上进,怕苦怕累。
王青桉不再说话,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疑惑。
李庭慕道:“好了,沫沫难得愿意学,你就别说丧气话了。”说完转身看向璃沫,“你还要不要符了?我再给你写一些。”
璃沫连忙点头,“要几张聚光符,上午爹写给我的落水符也要一点。”
王青桉道:“上午不是写了几百张了吗,还要写?沫沫快让你爹休息一下吧,他今天才回来......”
李庭慕摆手,“你不修仙你不懂。”
王青桉手指攥紧,用力到发白。她怎么懂?她又没有丹巢。夫君哪都好,就是没有眼力见,总往她心窝里戳。
她气到脸发白,但是没有眼力见的李庭慕还以为是灯烛晃的,只瞧了一眼就颠颠地写符纸了。
李庭慕写好符纸递过去,温声道:“这几日没事不要出山门,就在你自己院里练好了。”
璃沫视线不离符纸,一张张瞧,“怎么了?”
“有几个山民不见了,正派人寻他们。可能让野兽叼走了,你没有灵力护身,出去碰到怎么办?”
“哦。”璃沫胡乱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
等她拿着符纸离开,背后始终黏着两道锐利的视线,她知道王青桉起了疑。但没办法,她跟李璃沫就是两个人,怎么装都不会像。
李庭慕忙于事务察觉不到,只会把变化归结于女儿大了,但日日接触的王青桉是瞒不过的。反正也没证据,就让她疑惑去吧。
璃沫回到自己的院落,只说自己困了,不让人扰她。婢子们乐得消遣,很快就散了。房里没有人时,璃沫找出纸墨,画了一张河流,一张月亮门。
接着伸出右手朝空气抓了一把,聚拢了一点灵气送进丹巢。等丝丝灵力溢出时,引导灵力探向识海。
原主的魄灯碎片依旧躺在那里。璃沫将碎片小心地取出来,放在一张帕子上。
“我给你另找个地方,不然你一直待在我身体里,有点吃不消。放心,我必找出害你的人。”
少女小声说着,但是对方已经听不到了。魄灯破碎,魂魄消散,这也是璃沫为什么认定原主是被害死的。人死,灯只会灭掉,不会碎。灯碎了,是有人想让原主魂飞魄散,再无转世的可能。
深夜,浓云飘散开,月亮浮现出来,整个院落的人都睡了。璃沫从后窗翻出,轻手轻脚来到院墙前。
她将画在纸上的月亮门贴在墙壁上,手指引出灵力,按上去。巴掌大的月亮门忽然微微震颤起来,肉眼可见地变宽变长,直到跟正常门大小才停下来。昏暗的月光下,甚至可以看到对面石头铺成的小路和一座假山。
璃沫快速穿过去,伸手按在门边。厚实的月亮门被指甲翘起一块皮,轻轻一揭就掀下来,重新变回一张画。
这是她生来就带的本事,可以穿梭画中世界,也可以将假物变成真的。她出生时,三座仙岛上的画卷落在地上化为真物。无数的飞鸟和走兽飞奔而出,花草像暴风一样长出来。巨船冲破了屋顶,土地窜出巍峨高山。这种异象,震惊了整个天界,连天帝都派太子来贺。
可惜现在灵力低微,好多都做不到。
璃沫靠着纸月亮门,畅通无阻走到山林。夜幕笼罩的鹿灵山,秋叶落尽,只剩满山的树孤独而立。
璃沫白天来看过,道边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足有十来人高。
她在银杏树旁挖了个深坑,把魄灯碎片放进去,用土掩好。
魄灯极阴,不易放在身边保存。她将魄灯埋在这里,将来若有机会去冥渊,就能用忘川的河泥修补魄灯,重新聚魂。
璃沫把土碓扎实,又撒了一把落叶,瞧着与旁边没有什么不同,这才准备回去。刚一转身,就看到墨迟靠在树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清隽的脸庞上看不清神色。
璃沫险些叫出声,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汗打湿。一指尖戳在少年的衣袍上,嗓音都带着惊喘,“你干什么?大晚上,人吓人吓死人。”
“我打水。”墨迟用脚踢踢地上的筐,嗓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深更半夜你又在干什么?”
璃沫微微睁大眼,没有想到都这么晚了,墨迟还在打水。
她抿抿唇,“我睡不着出来溜达。”
“哦。”少年不咸不淡回应。
璃沫知道他不信,但也无所谓。凡人是看不见也摸不着魄灯的。就算他掘地三尺,把魄灯翻出来了,也一丝实质都感受不到。
“我要回去了。”璃沫道,“你也回吧,明天再打。”
可以看出他已经很疲惫了,背倚着树,身姿和声音都带着乏意。夜风刮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汗与血腥味。
璃沫头皮发麻,不愧是日后可以统领魔军的人。简直是怪物嘛,伤口未好,彻夜不眠地背水,对自己真狠。
墨迟不语,那天打完架,娘留下的东西被人捡走交给了管杂事的李长老。他去要,李长老说两天之内把八个水缸打满就还给他。他算了算,不眠不休,应该可以打满。
他轻轻阖了阖眼,这一闭上,真是不想睁开了。
“墨迟,我先回了。”璃沫扭头看了看通往山门的路。纸月亮门是不能再用了。墨迟一直在打水,想来侧门没关,她就从侧门回去吧。
璃沫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看到墨迟重新背上箩筐下山,这才朝侧门狂奔而去。
外门的两个水缸已经装了水。璃沫没想到墨迟竟然已经打了这么多,他真是一点都没休息。
她又跑到内门外的水缸旁,其中一个已经满了。这个就是半缸山泉水,半缸无根水的水缸。另一个水缸里面只有浅浅的水,看来墨迟已经往里灌了一罐。
璃沫掏出画着河流的纸,食指中指并拢按在画上。她每用一次术法都特别麻烦,得先把周遭的灵气聚拢进丹巢,再凝聚成灵力。现做现挤,量还少。好在这回是河水,应该唰的一下就灌满了。
快点啊......
璃沫不停回头看。
*
墨迟并没有去打水,他返了回来,鞋底碾压着落叶来到银杏树下。
秋霜映着月辉,凝结在万物表面反射出极淡的光。借着这点光,他轻轻拂开落叶,仔细辨认后,找到一处压得很实的地。不一会儿,手指就沾满落叶和泥土混合的气息,但是什么都没挖到。
墨迟低眸看着黑黝黝的坑,沉默了下,从手腕褪下一条细麻绳手环,捏了捏上面的吊坠,他的手里多出一盏白骨做的提灯,里面有团极暗的灰色火焰。
刹那间,静谧的山林狂风大作,树木剧烈摇摆。月光起伏涌动,犹如绷紧的弦一样,发出锃锃之声。
伴着凛冽又阴邪的风,少年眼神清澈不见一丝畏惧。他拎着灯朝深坑照去,只见空无一物的深坑出现几块碎铜片,伸手一摸,却只能碰到冰冷的泥土。
墨迟抿了抿唇,手指在骨灯锋利的边缘一划,血珠冒出。“滋”的一声,骨灯贪婪地吸了一口血,灯火变得稍稍透亮了些。
再去触摸碎片,便摸到了。但是下一秒,他的瞳孔猛然一缩,不可思议地盯着地面。一名少女伏趴在那里,紧闭着眼,一脸死气沉沉。
骨灯照不亮行走的路,只能照出死去的生灵。然而不久前,这人还一脸朝气地蹲这儿挖坑呢。
夜风呼啸着刮,墨迟照着原样掩好坑,收起骨灯朝山门走去。等他来到水缸旁,卸下箩筐才发现没有打水。
少年双眸闪过一丝轻嘲,别人是人是鬼与他什么相干?鹿灵山死绝了才好。
他转身要走,又觉得哪里不对。重新转回去,两口大缸里,波光粼粼的水都快溢出来了。
墨迟眼睫轻垂,伸手蘸了点水放进嘴里。不同于上午那缸稀释了的无根水,这口缸里的水比山泉还要甘甜。
他离开这里,去内门、去柴房、去后厨,所有的缸都溢满甜滋滋的清水,连地上都被大量的水浸湿。
山门里设有结界,并不需要守卫,整座鹿灵山都陷入了沉睡中。三更时分,正是万物困顿的时候,就是猫都要打个盹了。更何况,谁会替他打水呢?
山风刮过,一片枯叶吹到水面,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树叶只有一半,小扇子似的模样,恰似一朵合欢花。
即便不愿承认,整座山醒着的人,只有他和李璃沫。
少年垂下眼,长长的羽睫投下一片浓影。
心里轻嗤,这算什么?
诈尸的田螺姑娘么......